诗人到朋友赵秀才家做客,赵秀才可能是位隐士,筑屋居住在云遮雾绕的山腰,诗人欣赏朋友居所的脱俗风光和清静氛围,天天站在高高的亭子间,凭栏远眺。栏杆曲廊,云雾缭绕,诗人流连其间,犹如脚踏祥云,高蹈尘外。极目远方,只见山峦苍翠,重重叠叠,郁郁葱葱,簇拥着缥缈的云烟,活像神仙美女的发髻一般,若隐若现,如梦似幻,令人向往,令人垂涎。诗人的目光停留在白云缭绕之处,诗人的心停留在美人发髻之上,爱一座座青山,爱朋友居所的别样风光,把它比作美人发髻,则诗人的爱美之心,倾慕之意,爱恋之情不难体会。
唐代诗人刘禹锡亦有类似构思,诗写岳阳君山:“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色,白银盘里一青螺。”(《望洞庭》)诗人夜望洞庭汪洋浩荡,上有皓月银辉,下有波光粼粼,浩渺洞庭宛如白白亮亮的银盘盏,青翠君山则如盘中一颗小巧玲珑的青螺。化大为小,举重如轻,赏玩品味之心有余,爱恋动心之意不足。君山是一枚青螺,小巧别致,可供把玩品鉴,不可赠予他人。可是在宋代诗人陈造笔下,远山如髻,秀美俊逸,丰采诱人,令人心动,令人不舍,可远观却不可亵玩啊!
因为诗人对居所远山心向神往,因为诗人对烟鬟云髻一见钟情,所以一连几天,策马上山,追寻云边美景。其实,诗人乘兴而去,满心扑空。他不知道,远观则有,近寻则无,距离产生美感,神秘全在虚无,诗人天天所寻原来都是亭中所见的隐隐山峦。诗人虽然没有近距离领略云遮雾绕的风采,但是那份远眺之美,朦胧之景却永驻心间,那份追寻之心,爱恋之意丝毫不减。日日凭栏是为了一睹芳容,连朝策马是为了追寻芳踪,连续扑空倒也无怨无悔,只是因为山如貌美,只是因为貌美如山。欣赏山容云态,欣赏烟鬟云髻,欣赏自然奇幻,以爱恋之心视之,以钟情之意寻之,足见诗人爱山,迷山,情深意重,无以复加。
与陈造同时代的宋代另一位词人辛弃疾,歌咏福建武夷山玉女峰:“玉女峰前一棹歌,烟鬟雾髻动清波。游人去后枫林夜,月满空山可奈何。”(《武夷玉女峰》)诗人把玉女峰想象成一位美丽的少女,以恋人相爱的心情描写游人对山川的倾慕,显得别有韵味。白天,烟雾缭绕的玉女峰陶醉在清亮的船歌之中,陶醉在清明的溪流之中。夜晚,游人走后,枫林瑟瑟,明月皎皎,玉女峰孤寂落寞,无可奈何。以人喻山,山美人美,有情有韵,有喜有悲,揪人心怀,令人动容。以美人喻山峦,倾注深情,写得幽默风趣的当推大词人苏轼的题诗《李思训画长江绝岛图》:“山苍苍,水茫茫,大孤小孤江中央。崖崩路绝猿鸟去,唯有乔木搀天长。客舟何处来,棹歌中流声抑扬。沙平风软望不到,孤山久与船低昂。峨峨两烟鬟,晓镜开新妆。舟中贾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在诗中后面四句,诗人和客商开了个玩笑。诗人说大小孤山的峰峦,水雾缭绕之中,犹如女子两个高耸的发髻,早晨照着明净如镜的江面梳理新妆,过往船上的客商不要举止轻狂,美丽的小姑娘早有归属了,前年已嫁给了彭郎。你们没有希望了!把孤山比作少女,把彭浪矶比作少年,巧结姻缘,谐趣盎然。同时又警告过客不得无礼,莫存贪念,另有一番妙趣。戏语之中,诗人对江山如画的赞美之情,自然流露。
辛弃疾有词云,“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确,在很多文人笔下,山美如人,人美如山,青山妩媚,人亦多情,以相爱之心去爱山,以相思之念去想山,则山容水态,云形雾状,历历如画,神韵毕现。我们品读诗歌,品读峰峦,亦如品读美人,品味美丽,心为世间美丽而跳动,情为人间真纯而永恒。青山不老,美丽永存!
月光如水水如天
金山晚眺
秦观西津渡口月初弦,水汽昏昏上接天。清渚白沙茫不辨,只应灯火是渔船。
诗是无声的画,画是有形的诗,诗画交融,浑然一体,传达出诗人对风光景物的独特感受和细微体察。从这个意义上说,宋代诗人秦观的小诗《金山晚眺》堪称佳作。全诗设色淡雅,意境朦胧,构图考究,情调迷离,具有夺人眼目,动人心魂的艺术效果。
一句诗就是一幅画,四幅画构成了一个特定的夜晚,展示诗人金山远眺的迷人风光。
首句是《西津夜月图》。西津江口,一钩初月天上高悬,清辉流泻,朗照江天。西津即西津渡,在镇江西北九里,与金山隔水相望。金山,在今江苏镇江西北,原在长江之中,后因沙土堆积,至清末已与长江南岸相连。诗人站立金山,隔水望去,只见对面江津渡口新月在天,清光映水,自有一派空灵、光洁的韵致。
“月初弦”,静态直击,弯月如钩,清新皎洁,玲珑秀美。深思细味,平静的描述后面还蕴含初月升天,天地光明的动态变化过程,表明诗人情有独钟,倾心关注。
而对“西津渡口”的地点、环境交代,分明又流露出诗人对此地江月,此寺风光的喜爱和迷恋。本来,江月弯弯,冉冉升起,这在任何一条江边,任何一座楼阁,甚至任何人看来,都是一道大同小异的风景,可是诗人一旦点出“西江月”,似乎给人的感觉就是此月非彼月,此江非彼江,此渡非彼渡,诗人非他人,不一样的情感,不一样的体验,蕴含如画风光。正如我们说的“东坡月”、“太白月”、“苏州月”、“江南月”、“塞外月”一样,别有情韵,意味无穷。有道是“千江水映千江月,千江月照千江山”,皓月在天,各地有别。
次句是《水汽迷蒙图》。江中水汽迷迷蒙蒙,弥漫江天,茫茫一片,在粼粼波光之上升腾,在皓皓清辉之下漂浮,轻盈曼妙,柔美迷人。如霜如雪,洁白而不清冷;如梦似幻,缥缈而不清晰;如纱如雾,柔美而不滞重。诗人用江雾茫茫,水天相接的图景,抒发了自己心中的迷恋和陶醉。距离产生美感,朦胧萦绕心间。诗人是隔江相望,又在月光辉映之下才发现如此迷人的雾霭。可以设想,金山所在,诗人身旁,断然不会有茫茫水雾漂浮缠绕。
唐代大诗人韩愈有两句诗“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描写春雨滋润之下,春草初生的点点绿意,远远看去,绿意葱茏,一大片一大片满是的,走近一看,则是疏疏落落,稀稀拉拉,大煞风景。古老的《诗经》亦有千古传唱名篇《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反复的咏唱,茫茫的水雾,烘托出心中伊人可望而不可即的特点,动人心魄,诱人神往。
秦诗中还用了一个词语“上”,表达诗人独特的体会。这个“上”字可作两种理解,作介词,表示方位,向上的意思;另一种理解是作动词,上浮、上漂之意,水汽从下而上,水天相接,沐浴月华,茫茫苍苍,整个渐变过程,诗人看得目不转睛,真真切切,可见心中的专注和喜爱。
第三句是《清渚白沙图》。平日里,西津渡,清水潺潺流淌,晶莹透亮;白沙滩,粒粒沙石,如霜如雪,白得发亮,白得诱人;还有绿草萋萋,绿意浓浓:的确明媚动人。可是今天晚上,远隔江水,诗人眼中,全是苍苍茫茫,模糊难辨。白天有白天的风光,夜晚有夜晚的韵味。从“茫不辨”中,笔者读到一种沉湎其中,不须分辨的满足和痴迷。为什么要看得那么真切呢?茫茫的水汽,茫茫的月光,茫茫的江水,迷离了诗人的双眸,梦幻了诗人的心灵,这不也是一种奇幻而美妙的体验吗?
杜甫诗歌《登高》则描写了另外一种美,“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深秋时节,水落石出,清者更清,白者更白,那是一种明丽,那是一种清爽。诗人心境不同,所欣赏到的风光景物、情调色彩自然也大不相同。
最后一句是《江中渔火图》。茫茫的江面上,朦胧的月光下,点点渔火,分外明亮,灯火照亮了诗人的眼睛,灿烂了诗人的心灵。眼前的图景真是太美了,色彩有黑有红,状态有动有静,形象有物有人,境界有实有虚,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这都是一幅构图讲究的图画。诗人用“只”来强调灯火的亮眼动心,只有诗人才会对几星灯火青睐有加,只有诗心才会发现风景的美妙。
唐代大诗人杜甫在《春夜喜雨》中写道:“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春雨纷纷下,四周黑漆漆,唯有江中渔火格外醒目。唐代落榜士子张继《枫桥夜泊》诗云:“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江枫飘动黄叶,渔火映照愁容,乌啼催落秋霜,钟声敲响心弦。科考落榜的张继,此夜失眠。唐代另一位诗人张祜《题金陵渡》云:“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意境与秦诗大略相同。相比而言,同写渔火江中,杜诗惊奇,张诗愁苦,秦诗惊喜,情各有别。
金山一晚,诗人极目远眺,这一眺,风光迷人,心驰神往。一弯新月渐渐升起,茫茫水汽连接江天,清渚白沙模糊不辨,江中渔火点点生辉。江天上下,色彩明暗,距离远近,状态动静,全都体现了诗人构图设色的精妙,全都体现出诗人对风光景物的奇妙体验。吟咏品味,意韵悠悠。
唯有青青草色齐
城南
曾巩雨过横塘水满堤,乱山高下路东西。一番桃李花开尽,惟有青青草色齐。
诗人眼中,每一片风景都涂染情感的色彩,每一种景物都张扬心志的追求。宋代诗人、散文大家曾巩有一次巡游南京城南,恰逢一场暴雨刚过,天地万物清新,凋谢的凋谢,新生的新生,荣枯盛衰,时序更替,引发了诗人的诸多感悟和联想,诗人挥笔写下了流传广泛的诗歌《城南》。
题曰“城南”,诗中又有地名“横塘”,横塘是古塘名,在今南京城南秦淮河南岸,但是通篇来看,城南也好,横塘也罢,均可泛泛理解,诗中所描绘的风景和风景后面的情趣心声因而也就具有了永恒而广泛的意义。
一场暴雨过后,碧空如洗,纤尘不染,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城南的横塘,春水泛漫,与岸齐平,放眼望去,一派汪洋。横塘春水波光粼粼,花草树木倒映塘中,形成一道奇美如梦的风景,迷离诗人的双眸,激动诗人的心弦。远处的山,层层叠叠,高高低低,烟雾飘浮,笼罩山头,很有一番缥缈迷人的风光。那些盘旋山间的小路由东向西延伸开去,云遮雾绕,若隐若现。
山路如带,缠绕山间,情味颇似杜牧笔下的寒山石径,“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杜牧笔下,石径依山走势,蜿蜒而上,一头连接着林木苍苍的山脚,一头连接着白云茫茫的人家,飘逸而空灵,幽静而深邃。相比而言,曾巩笔下的山径则高低不平,曲曲折折,难辨东西,诗人和读者只能从雨过初晴的烟雾蒙蒙中略识轮廓。近水浩瀚明亮,远山烟雨苍茫,一远一近,一清晰一朦胧,形成强烈的反差,深深触动诗人的心灵。
诗中一个“乱”字,再加上山路的曲折坎坷,似乎总暗藏着什么心灵的感触或是人生的密码。结合诗人的宦海沉浮,天涯漂泊的境况来看,此山乱似乎暗示诗人心绪迷乱,前途茫茫;此路曲似乎隐喻诗人的风雨人生,仕途坎坷。眼中所见之景烘染心中所怀之意,诗是含蓄的艺术,诗更是心灵的艺术。
再把视线拉近,仔细打量身边不远处的风景,诗人吃惊地发现,曾经一度开得绚丽似锦的桃花、李花,都经受不住风雨摧残而凋谢殆尽,美丽早已不见,风华荡然不存,唯有那些遍布山川郊野的小草,经受雨水的滋润,变得青翠欲滴,长得整整齐齐,生机勃勃。诗人叹惋风雨无情,摧花折枝;诗人钦赞小草坚强,生机旺盛。一“尽”一“齐”,一衰一盛,流露出诗人的感慨:风雨中,不堪的暴虐者败下阵来,迎难而上者,生机无限。一个“唯有”点明了诗人的激赏之情。
诗咏小草青翠,实为赞颂小草顽强的生命力,此类立意,文人诗作较多。唐代诗人白居易《赋得古草原送别》云:“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野火焚烧,烧不尽春草的勃勃生机。南宋词人辛弃疾词作《鹧鸪天》云:“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城中桃李花开,不堪风吹雨打,愁苦不已,纷纷凋谢,而溪头荠菜则花开艳丽,夺目生辉,两相比较,词人的褒贬评价不言而喻。
同样,曾巩诗歌也是在不动声色的描写中流露出诗人的褒贬评价和人生感慨。自然的风雨隐喻人生风雨,宦海风云。花草树木或衰或盛,似乎又像征着人生的成功或失意。如此对应起来思考,则诗作的意蕴更见深厚。诗人的表达总是含而不露,不动声色的,读者品读贵在知人论世,会心解诗,思而忖之,心有所悟,实乃解诗三昧。
当然,理解此诗,我们还可以换一个角度,不问城南横塘何处,不管诗人身份处境,不论风光景物意义,纯粹就诗论诗,就图说图。此诗如画迷人,构图考究,的确显示了诗人的艺术功夫。从方位来看,水漫横塘是近观,乱山重叠是远眺,由低到高,由近至远。山峦高低不齐,山路东西难辨,由高到低,由东到西。桃李凋谢,草色青青,则又是近观细描,盛衰对比,空间感强,冲击力大。桃李花开是虚写,草色青青是实写,雨过横塘开阔明亮,乱山高低烟雨迷蒙,草色翠绿又归于清晰明亮,视觉感受和心灵感悟不断变化,使读者品读吟味,意兴勃勃,悠悠不尽,自有广泛回味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