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一、二两句道尽作画艰难,身知身历,颇得精髓。云烟笼罩的山村,雨雾迷蒙的荒滩,看起来只是随心所欲,信笔涂抹,其实却是呕心沥血,惨淡经营,其间艰难不为人知。难在何处?诗人并未明点直说,但是读者自可意会。荒村野雨,云烟枯树,寒山瘦水,高崖峭壁。这些自然景观都是远离城市,远在山野,难为人知,也难以发现,如果不是诗人情有独钟,跋山涉水,潜心荒野,也就断然难以领会精神,诉之水墨。诚如苏子文云“世之奇伟瑰怪之观,常在险远,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石钟山记》),俗语亦云“无限风光在险峰”,地理学家、文学家郦道元翻山越岭,攀岩走石,历尽千辛万苦,方才发现山水容貌,方才写成《水经注》。显然,山水画者,徜若没有走万水千山,游峡谷大漠,谙山水精神,悟天地大道,就不会创作出神完气足、有棱有角的山水画来。创作之难,首先难在行万里路,观万里景;其次难在作品难为人知,难遇知音。很多人认为涂抹勾画,淡淡几笔,易如反掌啊,殊不知,这几笔,是万千山水的浓缩与提炼,是山川精神的凝聚和展示,是画家人格的点化和暗示。时人看山是山,观水是水,不解精神,不察底蕴,不究根里,当然只能停留在皮毛之表,诗人道出“看之容易”实际上含有对时人不解画意,不悟神韵的忧虑和不满。一幅画诞生之后,能否换来荣华富贵,功名权位,画家并不关心,画家最大的担心在于世无知音!默默无闻,孤独的创作才是世间最大的孤独,无望的挣扎才是人生最大的绝望!诗歌三、四两句抒发诗人的愤慨不平,正话反说,感慨深刻。诗人坦言,假如我早一点知道无人赏爱山水画,倒不如多买些胭脂彩墨,尽画那些富贵鲜艳的牡丹花!其实,诗人不是不知道,而是真知早知山水画不入流俗之眼;诗人也不是真想多买胭脂画牡丹,而是明知如此,不屑为之。因此这两句气话反诘真真切切地道出了诗人对时俗画风的不满和抗议,也道出了诗人坚守自我,不改追求的心声。不错,我画水,我爱自然,我就是不愿意,也不屑于去迎合世俗的眼光,流行的画风!
此番议论,有根有据,因为当时画坛,山水画属于文人画,情趣孤傲,选材孤僻,意境荒寒,萧疏淡雅,只在文人之间传阅,难以走向大众,走向市场;而牡丹画则代表一种世俗流行画风,大红大紫,浓墨重彩,荣华富贵,吉祥喜庆,市场喜欢,上层社会重于装点门面,粉饰太平,当然乐意接受这种画作。山水画与牡丹画尖锐对立,各擅其妙,前者瘦硬荒寒,萧疏淡远,曲高和寡,难入流俗;后者浓艳亮丽,大红大紫,大富大贵,大受欢迎。李唐属于山水画派,不谄媚权贵,不低首流俗,不改变旨趣,不违心山水,表现出一个文人画师卓尔不群、坚韧挺拔的艺术风范,的确令人敬佩。艺术创作需要坚苦卓绝地探索,需要持之以恒地坚守,也需要与众不同的个性精神,从这个意义上讲,李唐的山水画是一面旗帜,高高飘扬在浮艳风行的画坛上,捍卫了画家的尊严,释放了画家的梦想。时至今日,山水相承,画脉不断,我们仍然记得那些寒庐荒草,枯藤老树,荒村野云,深山浅滩。因为,从本质上讲,荒寒背后是活力,枯寂下面藏生机。
黄叶落尽见青山
绝句
汪若楫万木惊秋各自残,蛰声扶砌诉新寒。西风不是吹黄落,要放青山与客看。
人从自然来,要回自然去。诗人潜心默会,阅读自然,阅读天地,有人读出天高地阔,神清气爽;有人读出落叶纷飞,万物萧条;有人读出姹紫嫣红,花团锦簇;有人读出水瘦山寒,天荒地老。宋代诗人汪若楫阅读秋天,悲喜交加,感慨万分。
诗人对于秋天的感受有寒彻透骨的悲凉,也有疏朗清新的愉悦,感情纠葛、心理变化融合在一起,使得这首诗呈现出一种复合多元的情思意韵,耐人寻味,引人遐思。
秋风猎猎,丛林摇动,落叶纷飞。阶下蟋蟀,瑟瑟发抖,凄厉鸣叫。整个秋天,一派萧索枯淡,一派愁惨苍凉。诗人用一些触目惊心的字眼来凸显秋的衰败、凄凉,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万木惊秋”,落一“惊”字,写出秋的威力巨大,叶的震惊无助,秋风扫落叶,残酷无情,落叶随风走,哀哀无告。“各自残”,着一“残”字,突出落叶的凋零破败,残缺不全,更给人以伤筋动骨、痛不欲生之感,下语沉痛,意绪悲凉。还有一个“诉”字,极言蟋蟀弱不禁风,畏寒怯冷,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小孩在寒冷的秋风中凄厉哭叫,其声凄怆,揪人心怀。万木“惊”秋自“残”,蟋蟀扶砌“诉”苦,巧用夸张、拟人,点染深秋凛冽肃杀的氛围,令人感到惆怅悲伤,沉重悲凉。
杜甫诗云“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落木萧萧,无边无际,铺天盖地。意境宏阔壮观,情调苍凉悲壮,但是情感伤痛远远不及汪诗的万木惊残,了无生趣。柳永词云“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寒蝉凄鸣,雨后秋凉,烘托出离人愁绪,难舍难分。“凄切”状声,情意沉痛,哀怨不足。汪诗用“诉新寒”,表明鸣声如哭,如怨如诉,如悲如泣,令人揪心,令人动容。
落叶凋残,蛰声悲泣,诗人悲怆,心有戚戚,似有责怪西风,伤秋怨天的意味,但是,诗歌三、四两句话锋一转,顿见欢喜情调。西风啊,“我”差点儿错怪了你,要不是你吹落那些可怜的黄叶,“我”又何尝能够欣赏到那无边无际,青葱苍翠的青山呢?感谢你,西风,是你给深秋的山林褪去了枯黄,换上了新装,是你给惆怅的诗人带来清新和喜悦。诗人笔下,西风一下子变得可亲可爱,有情有韵。它要扫尽黄叶,放出青山,它要展示生机,张扬灵性,它要呈现精彩,快慰诗人。诗人呢,当然是沐浴秋风,摆脱悲愁,欣赏青山,心胸开阔,心情愉悦。风与人相知,山与人相悦,秋风秋山,不再是愁云笼罩,悲情弥漫,而是变得清新疏朗,生机勃勃。
本来,秋风无情,秋山无意,万木无知,蟋蟀无觉。秋天一来,景物变化,它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井然有序,自自然然,不存在什么喜怒哀乐,忧戚欢畅之类的主观情感,只是由于多愁善感的诗人由此及彼,连类比况,才使万物染上情感色调。悲凉凄怆也罢,欢快喜悦也罢,全是诗人内心情感作用的结果,万物皆备于我,悲喜全由己出。诗人表现出一种体悟自然,洞达人生的智慧和通达,而这或许正是我们立身处世的一种必备心态吧。
猎猎西风,既有摧折万木,冷彻昆虫的冷酷无情,也有吹去黄叶,放出青山的快意人生,如何看待,如何取舍,的确因人而异,见仁见智。诗人用自己的体会含蓄地启迪人们,不要一味地伤悲惆怅,怨天怨地,不要固执地望秋落泪,临风伤心,要转换思维,改变眼光,要开阔心胸,积极乐观。深秋也有座座青山,人生处处常存希望,尤其是,当你陷入困境,沉沦不振的时候,更要放开眼光,端正心态,努力去捕捉,去发现挫折后面的希望。
行文至此,笔者想起了苏轼的旷世名作《赤壁赋》,苏子与客泛舟赤壁,面对清风明月,大江东流,客人想到岁月不居,功业不存,人生苦短,无福消受,而悲慨万分,惆怅不已。苏轼倒是想得通达,“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舜;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万物有主,非我莫取,“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也”。通晓变与不变,享受清风明月,寄情自然山水,飞扬自由性灵,何乐而不为呢?
面对秋天,学会从悲愁中摆脱,从枯寂中发现精彩;面对风月,学会从伤感中觉悟,从短暂中发现永恒;面对人生,同样如此,我们要善于从悲观中崛起,从困境中发现希望。这或许就是汪诗的真谛所在吧。
一花一叶关人生
看叶
罗与之红紫飘零草不芳,始宜携杖向池塘。看花应不如看叶,绿影扶疏意味长。
游山玩水,观花赏草,不仅可以赏心悦目,陶情冶性,还可以怡神增智,启迪智慧。宋代诗人流连花草,驻目山水,多有灵性顿悟和心智启示。他们的诗歌情感和景物交融,机趣与哲理兼备,展示出含蕴深沉,引人遐思的艺术功效。读宋代诗人罗与之的小诗《看叶》,笔者就有这种感受,深思细玩,味韵悠长。
春天快要过去了,诗人也许是出于对春的眷恋和留恋吧,拄着拐杖,到园子里走一走。他看到满园庭芳,纷纷凋落;姹紫嫣红,不见踪影,野草芬芳,荡然无存。诗人心中不免惆怅,和许多伤风惊雨的文人一样,顿时意绪低落,心境不宁。他为灿烂鲜花飘零凋败而伤感,他为野草枯萎,芬芳不存而惆怅。他心中隐隐作痛,春天为什么去得这么快?春天为什么如此脆弱?春天又到哪里去了呢?
白居易在“人间四月芳菲尽”的时候,发现了“山寺桃花始盛开”,大喜过望,兴奋不已,他终于找到了春天。刘方平在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隔窗听到了新虫鸣叫,他突然意识到春天来了。“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几多欣喜,几多惊讶!苏轼从戏水群鸭上面发现了春天的脚步,“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一江春水流动滚滚春意。诗人罗与之呢,几番沉思之后,他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心中一动,欲言又止,便拄着拐杖,兴致勃勃地走向清波粼粼的池塘。观游鱼戏水吗?不是!赏草长莺飞吗?也不是!玩的是心动,品的是意味,是何意味呢?且看诗歌三、四两句的咏叹。
看花不如看叶,看叶有意味啊,绿树成荫,枝叶繁茂,生机勃勃,好景长着呢。花呢,红紫飘零,弹指之间,甚至昙花一现,转瞬即逝,还有朝开暮谢,匆匆凋谢,何其短暂,何其苍促,还未来得及充分展示光华与美丽,还未来得及让游人大饱眼福,就匆匆告别这个季节,这个世界,想来真是让人悲戚,让人沮丧。相对而言,绿叶常青,好景常存,充满生机,充满活力,适宜观赏,振奋人心,陶冶性情啊。看花短暂,不免悲伤,看叶常青,快慰人生,两相比较,何舍何取,不是清清楚楚吗?诗人激动,他在暮春时节发现了留春的绿叶;诗人通达,他在惆怅之余发现了衰败后面的生机;诗人乐观,他以希望代替了沮丧,用喜悦代替了惆怅。这个春天,他过得很愉快,很充实,他用心留住了春天,留住了希望。
花花叶叶,荣枯变化,花叶无情,人生有意,能不能从衰败中找到希望,从死灭中发现生机,从变化中捕捉智慧,这取决于人的心境通达和经验体悟。诗人罗与之晚年潜心性命之学,注重沉思默会,修身养性。
《看叶》正是诗人晚年的作品,有些沧桑、老迈,又有些灵慧、机智,孕大含深,启迪人心。暮春之际,流水落花,作者不因落花而过度伤感,相反他发现,此时正“始宜”赏春,并说看花不如看叶,花开花谢,只在转眼之间,而绿叶长青、枝繁叶茂的景象更给人一种充满生机的永恒的感觉,明了此理,心境变得通脱,感情变得愉悦,生命也变得丰盈。人生如花园,有芳菲衰谢,也有绿树常青,有风和日丽,也有雨打浮萍,你是看到衰残萧瑟,还是看见满园生机,取决于你的心态和智慧。
正如一个寓言故事所说的,两个小姑娘一同走进花园游玩,她们来到一处玫瑰花堆面前,一个惊叹,这花开得多美啊,每一根刺上都有一朵灿烂的玫瑰;另一个则说,这花多可怕,每一朵花下面都有一根会扎人的刺。同为赏花,所见不同,完全取决于个人的态度。生活中,我们是不是也应像那个乐观的小姑娘一样多赏花,少看刺,或者多从刺上发现美丽的花朵呢?我们是不是也应像老迈的诗人罗与之一样乐观通达,弃旧图新呢?
同样是半杯水,有人欣喜,还有半杯水,浑身来劲,精神振奋;也有人沮丧埋怨,只有半杯水了,颓靡不振,哀哀无望,这就是人生,何取何舍,显而易见。记得唐代有这些诗句,有人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有人说“夕阳无限好,岂是近黄昏”,刘禹锡咏秋“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天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一反悲秋传统,一扫衰飒之音,为秋高唱赞歌,为生命的昂扬奋发欢呼呐喊,激动人心,鼓舞士气啊。春去也罢,秋临亦然,是悲是乐,是忧是喜,存乎一心。心有春天则春天不去,心有劲秋则劲秋永存。
春江水暖谁先知
惠崇春江晓景二首(其一)
苏轼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品一幅画贵在品出画外之音,画后之意。苏轼欣赏诗僧惠崇的画作《群鸭戏水图》,不但观察到画家笔下精妙生动的群鸭形象,自然逼真的细节摹写,还品味出了画幅之内深潜流转的气韵,别具情趣的生机,也品出了画者欢欣鼓舞的迎春之情,其诗《惠崇春江晓景二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