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中还有一个意象,切不可忽视,那就是“鹭鸶”。诗人用心描写,用心对话鹭鸶,你看,她与人相亲相近,知人晓意,性情文静,不喜多话,时不时站立船舷,隔窗望我,多有情味,多有意思。就像诗人船上喂养的小宠物一般,精灵可爱,声息相通,是诗人的朋友,是心灵的慰藉。这倒令人想起杜甫描写成都草堂安静生活的诗句,“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燕子呢喃,忽近忽远,鸥鸟可爱,相亲相近。诗人的生活多么祥和安定,诗人的心情多么愉悦闲适。杜诗中的燕子、鸥鸟与王诗中的鹭鸶,在表情达意方面扮演的角色是一样的。
一溪江水缓缓流淌,一轮夕阳冉冉西沉,一叶孤舟轻轻,一只鹭鸶静静站立;半日过去了,半年过去了,千百年过去了,还是一幅画,永远定格在我们心中。诗心在跳,诗意在飞,诗人在走。
半溪清影漾疏梅
合江探梅
白麟艇子飘摇唤不回,半溪清影漾疏梅。有人隔岸频招手,和月和霜剪取来。
古人咏梅,佳作无数,梅之凌寒傲雪,卓然绽放,梅之素艳清洁,幽香散淡,梅之冰清玉洁,纤尘不染,梅之疏影横斜,蕴藉风流。凡此种种品性,无不入诗入画,无不被人交相称赞。宋代诗人白麟的咏梅诗《合江探梅》即为佳作典范。
题曰“合江探梅”,表明诗人兴致勃发,钟情梅花,不是一般的游山玩水,搜奇览胜,也不是走马观花,浅尝辄止;而是急切向往,一探究竟,而是心仪已久,先睹为快。一个“探”字,写活了诗人的性情。
黄昏中的合江渡口,月色朦胧,江水悠悠,一只小船在江中漂漂荡荡,离我而去。我孤零零地站在渡口,扯破喉咙,呼唤船夫,“船家,这边有人渡江!船家,我要过江!”呼唤声声,就是不见小船回头。一边是小艇飘摇,一边是呼唤声声,一边是自由自在,一边是火烧火燎,两相对比,惹人深思。焦急的我要到对岸去干什么?匆匆忙忙回家,还是和别人有约在先?舟子何以不回话?是听不见,还是别有原因?诗歌第二句回答了这些疑问,隔江梅花的疏枝倩影倒映在清澈透明的江水里,在晚风中轻轻荡漾。原来诗人是想过江赏梅,据此推断,小艇可能也是情系梅花而忘乎一切。“飘摇”的不仅仅是小船,还有船上文人沉醉不醒,如痴如迷的心,如此投入,如此忘情,哪还听得见渡口诗人的呼唤呢?梅花玉影倒映在江中,摇荡在诗人心里,疏疏朗朗,清清淡淡。月光辉映,江水流动,自成风韵,自铸风采。“半”字言梅影婆娑、遍布江面,可见对岸江畔,梅树无数,蔚为壮观。“清”字言江水清澈碧绿,纤尘不染,亦写梅影清新疏朗,空灵生动。可见月照合江,天地空明。“漾”字一语双关,江水波光粼粼,轻轻荡漾,梅影随风摇动,珊珊可爱。梅影倒映江面,碧水沐浴月华,微风掠过江天,一切显得那么和谐宁静,诗意空灵。诗人向往的、追求的就是这样一个冰清玉洁,清奇孤旷的世界啊。
诗歌三、四两句轻转笔锋,对面写来,别有一番情韵。对岸有位热心人频频向我招手,邀请我去那里剪取梅枝,连同它上面朗朗的月光和薄薄的寒霜。对岸那个人也是一位有心人,心中有梅,情在霜月,他也许是诗人的朋友先期抵达对岸,也许根本就不认识诗人,只是出于对梅的热爱和对同好者的理解,他热心招手,不断招手,巴望诗人快点过去,一同赏梅,一同剪梅。这个时候,月白风清,霜冷气寒,正是赏梅的好时辰呀!
诗人呢?可望而不可即,隔江而不可剪,要是有陆放翁的分身幻化之术,“何方可化身千忆,一树梅花一放翁”,那该多好啊!可是,没办法,诗人只能眼睁睁地苦苦守望。古老的《诗经》中《蒹葭》篇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月光洒满大地,寒霜弥漫天空,梅影荡漾江面,惆怅萦绕诗人心怀。诗人想到,若能过江,若能近梅,观其影,闻其香,剪其枝,和月带霜,带回家中,该有多好!可惜,这只是一个妄想,但是,却深深地陶醉了诗人,吸引了我们。朗月照疏梅,寒霜凝露华,多么清美的意境,多么空灵的世界。我们的心和诗人一样沉浸在梅影婆娑的江畔,沉浸在霜月茫茫的夜晚。
宋人咏诗,绘景抒情,状物写意之外,往往喜欢言理明志。这首《合江探梅》,不仅描绘了一幅月照梅影、露凝花枝的图景,而且还传达了一种采梅不得,却另有发现的欢喜,现实中对于可遇而不可求的东西,我们只要怀着一种旷达的心境去品味,就能获得心灵上的慰藉,精神上的满足。正如赏荷,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诗人没有采到梅花,但他心中对梅的清奇疏影、绰约风姿和迷人神韵早已充分领略。品味如此,复焉何求?
梅影在招唤诗心,月华在摄取美丽。一条江流动碧绿江水,也流动绵绵向往。
落花流水自由去
春日
吕祖谦短短菰蒲绿未齐,汀洲水暖雁仔低。柳阴小艇无人管,自送流花下别溪。
对于春天,诗人们有太多的喜爱要表达。热爱春天,就像热爱心目中的女子一样,爱她的举首投足,爱她的轻声细语,爱她的秀发如云,爱她的姿容俏丽,爱她的一切。春天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花一鸟,无不充满诗情画意,无不照亮诗人的心灵。笔者读宋代诗人吕祖谦的《春日》就有这种感觉,诗人对春天的热爱和赞美融汇在花草树木之间,诗人对春天的感悟流淌在潺潺的溪水里;不要去远方寻找风景,睁开眼春光如画扑面而来,不要去远方寻找自由,张开耳朵全是自由的歌唱!
河边的茭白和蒲苇,初生短短绿芽,参差不齐,娇嫩可爱;水洲沙地,暖水环流,一群大雁低低飞翔:自有一道亮丽风景。这是诗歌一、二两句捕捉到的镜头。一低一高,一静一动,别致新颖,充满生机。人人都喜爱春天,但是没有人对春天的喜爱像诗人这样心细如发,体察入微,不放过河边的一株野草,不放过茭白和蒲苇这些在常人看来多少有些陌生的植物;诗人凝神专注,细细观赏,观察它们慢慢抽芽,观察它们慢慢变绿,观察它们姿态变化,倾注了惊喜和热爱,凝结了呵护和珍惜。春天就长在每一颗新芽上,诗情就绽放在每一抹嫩绿上。爱绿如此,专注如此,看来诗人是早有准备,张开怀抱,迎接春天的到来。
笔者记得苏轼的题画诗《惠崇春江晓景》有两句云:“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也是写野草生长:蒌蒿疯长,满地都是,它们抢占了先机;芦芽初生,鲜嫩短小,它们也不甘落后。诗人想,如此美味佳肴,那些生活在海中的河豚可要逆流而上,由海入河,大饱口福了!同样是对春天的喜欢,同样是从遍地草芽上看到春天的勃勃生机,这就是诗人眼中的春天。诗人发人之所未发,见人之所未见,总是给我们带来惊喜和新鲜。
诗人还发现,沙洲之上群雁低飞,欢呼鸣叫,大概因为春回大地,天气变暖,水温回升的缘故吧。笔者惊叹诗人过人的观察力和对自然物候的精准了解。大雁成群列队压水而飞,掠过温暖的水面,也掠过诗人的眼前,定格成一道流动的风景。同为宋代诗人的张孝祥有诗:“平湖漠漠雨霏霏,压水人家燕子飞。”苏东坡《惠崇春江晓景》亦云:“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读这些诗句,总有一种春回大地,万物吐绿,万物精神的感觉。群鸭戏水,群雁低飞,春燕啄泥,禽鸟欢愉,生机勃勃,诗人对春天的喜爱就从这些场景中流露出来。喜爱与大雁齐飞,赞美与江水同流。江水暖流,诗心温暖,群雁纷飞,诗心自由。
特别有意味的是诗歌三、四两句,描写了一个非常经典,非常有情趣的镜头。江畔绿柳,丝丝缕缕,婀娜多姿,浓荫匝地。泊岸小舟,无人管理,似乎也无绳系岸,或是系得不紧,风吹舟去,几下功夫就把揽绳挣脱了。小舟漂出柳荫,顺流而下,伴着落花,漂入支流小溪。一切都那么美好,一切都那么宁静,落花流水,轻舟荡漾,没有艄公,也不要艄公,就那么顺风顺水,顺其自然,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诗人把景写得有情有韵,这只小船,亲自呵护落花随水漂流,它也怜花惜春吗?它也追花逐水吗?它也无忧无虑吗?一个“送”字,写出了诗人的深情:情在舟上,与水同流;情在花上,与花同开;情在水中,与水同流。这个春日,这片红水,诗人看到了罕见的风景。
唐代诗人韦应物写过一首诗歌《滁州西涧》:“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野渡无人,孤舟自横,也是宁静,也是自由,不过,总还有缆绳系岸;而吕诗中的小艇,可是无遮无拦,无羁无绊,绝对自由啊!唐代还有另一位诗人杜荀鹤写过一首《溪兴》:“山雨溪风卷钓丝,瓦瓯篷低独斟时。醉来睡着无人唤,流到前溪也不知。”舟上有人,人有兴致,酒醉入睡,随舟漂流,无人呼唤,任意东西,流到前溪也毫无知觉,在常人看来也许有点危险,但是在诗人看来,这可是神仙一般的舒畅!
同样是唐代诗人,崔道融诗《溪居即事》:“篱外谁家不系船,春风吹入钓鱼湾。小童疑是有村客,急向柴门去却关。”风吹水流动轻舟,孩童惊讶,急忙去开门迎接客人。自由宁静的氛围,善良美好的情意,风光如画的场景,引人入胜,令人心向神往。这些诗作均写轻舟,均是凸显自由精神,不管有人无人,不管有风无风,一样的情深韵长,一样的轻快流畅。
写景诗是有层次的,由低到高,依次分为悦耳悦目、悦心悦意、悦志悦神三个审美层次。显然,吕祖谦这首《春日》属于境界幽深高远的作品,通篇无人,画外有人,诗外有思,诗人的飘逸自由、闲适淡泊,一并从画面中溢出。春日是星星新芽,绽放希望;春日是结伴大雁,飞扬快乐;春日是流水落花,流淌自由;春日是柳荫匝地,宁静心灵。春日是风景画,春日是赞美诗。没有人能够拒绝春天,正如没有人能够拒绝自由,或许这就是《春日》给予我们的启迪吧。
野色冥冥入画来
野色
范仲淹非烟亦非雾,幂幂映楼台。白鸟忽点破,残阳还照开。肯随芳草歇,疑逐远帆来。谁会山公意?登高醉始回。
徜徉春天的郊野,观赏烟岚云气,非烟非雾,虚无缥缈!你惊奇,你感动,你无语!自然之美空灵而朦胧,缥缈而梦幻!你想表达心中这份激动和惊喜,但是,一开口却又无从言语,一闭目又有万象纷纭。读一读范仲淹的《野色》,所有的不可名状,所有的激动无语,都会幻化成一幅幅优美画卷,一一展开在我们眼前。
夕阳西下的时候,诗人登山饮酒,极目远眺,醉眼蒙眬之际,暮霭沉沉之中,诗人看到了什么景观呢?遥远的亭台楼阁掩映在浓浓密密的烟气之中,若隐若现,似有似无,变幻迷离,梦境一般,仙府一样。时而露出一角飞檐,时而闪过一段粉墙,时而可见亭柱,时而隐现回廊。春天的美梦像一朵花绽开在蒙蒙烟岚之中,春天的郊野像一幅画铺展在夕阳烟霞之下,那份静美陶醉人心,令人神往。
想起一首诗,不知能否描绘诗人眼前的美景?“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白居易《花非花》)朦胧变幻,扑朔迷离,来去无踪影,远近找不着。想起一首词不知是否点破了个中玄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秦观《踏沙行》)凄凄迷迷,渺渺茫茫,桃源望不到,离恨愁思涌。比较而言,范诗、白诗、秦词,同样虚幻朦胧,同样神奇美好,同样引人入胜。不同在于白诗忧叹人生,伤感连连;秦词梦寻桃源,苦恨重重;范诗阅览流岚,意兴悠悠。
白鸟翩翩掠过苍茫烟云,点破旷野沉沉寂静,带来声声清脆空灵。夕阳缓缓西沉,斜晖默默映照,驱散烟岚云气,天地为之一亮,诗心为之一振。自然真是神奇,鸟飞流岚,夕照天开,一动一静,一明一暗,相映相衬,恰到好处。没有白鸟点缀,烟云长天一派沉寂,没有夕阳晚照,天地万物一派暗淡。诚如台湾著名作家李乐薇先生在《我的空中楼阁》中所描绘的图景:“小屋的出现,点破了山的寂寞,增加了风景的内容。山上有了小屋,好比一望无际的水面漂过一片风帆,辽阔无边的天空掠过一只飞雁,是单纯的底色上一点灵动的色彩,是山川美景中的一点生气,一点情调。”山因小屋而变得灵动,小屋因山而变得开阔,山与小屋,和谐相处,静谧美好,生动活泼。
这种意味颇似范诗笔下的情韵,白鸟悠悠,斜晖脉脉,宁静而空灵,亮丽而生动。唐代诗人王勃也描写过类似情境:“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滕王阁序》)不同在于王勃写的是秋景,空明亮丽,气韵流动;范仲淹写的是春景,明暗变化,色彩瑰丽;相同在于,鸟飞云天,生机活现。笔者特别喜欢“白鸟忽点破”的意境,粉红的晚霞,白色的飞鸟,浩渺云天,看白鸟翩翩飞舞,看晚霞慢慢消逝,双眸和天地一块儿暗淡,心灵和白鸟一样自由。
云烟变化,与时推移,该来则来,该去则去,凝神观照,意趣无穷啊。一会儿随芳草隐没,朦朦胧胧,一会儿又随远帆飘来,清晰可辨,一去一来,倏忽之间。诗人精细观察,及时捕捉,生动描写,画意与诗情相结合,景物与人心相融汇。我们读到了一种变幻,一种灵动,一种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