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画家兼诗人文同先生的小诗《望云楼》,妙就妙在有一个点亮眼睛、引动心灵的好标题。楼高入云,适宜远眺,拓展目力,开阔心胸。“望”是一种姿态,是一种胸怀,更是一种精神。风来风去,云卷云舒,缭绕楼阁,漂浮不定,不带人间烟火味,自有世外飘逸风。“云”是一道风景,是一种心态,更是一种自由。楼在地面,高耸入云,远离尘俗,自守高洁,少了熙来攘往声,多了风流云游意。“楼”是一栋建筑,是一座标杆,更有一份风雅。望云楼上望云飞,赏心亭里赏心游。诗歌的意境引人入胜,惹人遐思。
诗人登楼远眺,东边是巍峨挺拔的巴山,北边是雄伟壮观的秦岭。山峦起伏,连绵不绝,朵朵彩云,缭绕山间。卷起帘子,烟雾腾涌而入,顷刻之间,楼内楼外,云海苍茫,使得整栋楼阁缥缈云端,如梦似幻。本来,望云楼是作者居宅内的一座小楼,但是吟哦此诗却总觉得,此楼非彼楼,此楼在云间,彼楼在地面,诗歌的魅力就在于幻化你的感觉,把你从地面拉到云端,把楼阁从地面搬到云层,让楼阁浮动,让读者飘举,从而更巧妙地体会云中观云的梦幻感。
《西游记》描写天庭仙府,亭台楼阁,玉树琼花,无不飘拂云间,烟雾缭绕;那些神仙道长,红男绿女,不是须发飘飘,就是衣带飞舞,飞天一般,风神俊逸。画面赏心悦目,情调自由轻快。文同此诗,言望云楼,开窗卷帘,则云飞雾涌,空阔缥缈,不也恰如神界仙府一般吗?再说诗歌一、二两句不言云涌,更见开阔,落笔东北,双峰对起,气势突兀,给人以境界开阔,气象峥嵘之感。楼在山之上,万峰入眼来。登临此楼,游目四方,真有天高地阔,万象缤纷之感。
文同工诗善画,书艺超绝,作诗为文,多有画意。这首《望云楼》就是如此,描绘风光气象,不作精细摹绘,只取概括,只重气韵,用辽远的空间作背景烘托楼高骇人,用苍茫的云海作底色,突出楼之奇幻,大笔勾勒,放肆渲染,顿觉满纸烟云气,满耳山风过。身临其境,云里雾里,恍如梦幻。显然,诗人描绘天然风光,注重线条造型和空间布景,注重气韵烘染,大笔写意,注重融入感觉,幻化诗意,可谓诗、画、书三位一体,浑然天成。
笔者总在想书法理论一说“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其意大概就是指书法创作不能只重机械技巧,结构、布白、空间、线条,这些固然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气韵、胸怀、气度、精神,是源自天地自然,宇宙人生的大道。风起云涌,松涛留声,山泉叮咚,百鸟争春,世间万象,莫不气韵流动,蕴含生机。创作者贵在潜心自然,体察感悟,方能心有所动,豁然开朗,方能创作绝妙作品。笔者读这首诗,感觉到有如画风光,楼浮云间,遮遮掩掩,缥缥缈缈;也感觉到有书法气韵,风起云飞,白云苍驹,变幻莫测;当然更有诗意豪情,人居楼上,俯瞰山川,万千气象入胸怀,豪情喷涌云海间。诗书画艺是古代文人的情趣写照,是性情修养的含蓄折射。文同登高,文同观云,文同赏楼,无不流露出高洁情怀和雅致情趣。望云,赏云,为云放歌,何故?云是自由无拘的象征,云是高洁不俗的写照,云是遗世独立的风神,云是游历四方的梦想。观云见心,歌云见性,自然不是凡夫俗子的功名利欲、庸常心思可以比肩。晋代诗人陶弘景如此写云:“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送人白云,送人自由,云比高洁,云飘俊逸。又有唐代诗人贾岛写隐者:“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寻隐者不遇》)白云缭绕山间,师傅就在那茫茫云海中采药,这哪里是世上药医,分明是世外仙客。杜牧亦有诗云“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人家居在白云缭绕的山腰,远离闹市,远离尘俗。
看来,观云自有不凡心思,不凡风采,文同的《望云楼》其实主旨不在写楼,而在借云言情,以云高扬个性风采,歌咏高洁之志。
曼妙春光何处寻
探春
黄庶雪里犹能醉落梅,好营杯具待春来。东风便试新刀尺,万叶千花一手裁。
《红楼梦》里面有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姐妹,个个姿容俊俏,气质不俗,四个名字既联为一体,又能各有独特文化内涵。
曹雪芹给他笔下的可爱女子取名可能也源于自己对春天的复杂感情吧。不难推想,宋代诗人黄庶的小诗《探春》也定是由于惜春、爱春而作。
第一眼看到《探春》,就满心欢喜,喜欢这个标题和标题带给人们的思考。对于春天的到来,一般人认为,太正常,太自然。春秋代序,季节轮换,清清楚楚,实实在在,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人们惯常的态度是习焉不察,也不以为意,更不会刻意去寻找,去迎接春天的到来。可是诗人不一样,像欢迎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像寻找一位久而不见的故乡人,诗人以万分激动,万分惊喜的心情迎接春天,拥抱春天。落一“探”字,活现诗人对春天的追求和喜爱,充满新春气息,充满勃勃生机。再看诗歌的内容,更是可圈可点,神完气足。
春天在哪里呢?春天在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的风景里,春天也在欢欣鼓舞、喜出望外的心灵间。你看,大雪纷飞的早春二月,诗人发现梅花绽放,清香四溢,景色迷人。偶有寒风吹来,寒梅片片飘零,活现一幅《落梅映雪画图》,素洁雅致,冰清玉洁,引人遐思,动人心魂。
诗人第一感觉,新春就要来临了!沉寂一冬的心灵被飞舞的雪花空前激活,期待已久的心愿如朵朵梅花迎风绽放,诗人精心清洗好杯盘碗具,他要小饮几杯美酒,欢迎春天的到来;他要清饮几口淡茶,与美丽的春天对话;他要浓墨重彩涂染春天的万紫千红;他要吟诗作文表达迎春的欢天喜地;他要张开怀抱,拥抱春天;他要奔走相告新春的喜讯。
春天,美丽而崭新的春天,将会以怎样的模样出现在世人面前呢?激活你的五官感觉,调动你全部的身心能量吧,去感知,去享受,去陶醉。睁开好奇的眼睛欣赏多姿多彩的世界;张开尘封的耳朵,聆听叮咚欢唱的溪流,叽叽喳喳的鸟语;打开温婉的鼻孔,体味清新气息、芬芳香味;伸手轻轻抚摸青青草地,用心感触小草的怦然跳动,身心沐浴习习清风,感受春天的清新和温暖。全身心地投入,全方位地感受,身心欢悦,沉醉不醒。诗人用一个“醉”字来表达自己对新春的喜爱和痴迷,迷恋那一幅落雪映梅的美丽图画,更迷恋那处处充满诗情画意,充满无限生机的美丽风光。
也许是因为风雪落梅的缘故吧,也许是因为春风染绿大地的缘故吧,诗人突然想到,这无处不到的春风啊,这清新醉人的春风啊,不活像一把操控在春神手中的大剪刀吗?它自当施展不凡身手,裁剪百树千花,万紫千红呢!它剪出了如丝如缕的绿柳,它剪出了粉红艳丽的花瓣,它剪出了清翠嫩绿的桃叶,它剪出了整齐一律的荷叶,它剪出了洁白如雪的梨花,它剪出了破土而出的尖笋。春神有灵,大手一挥,巨剪一裁,万千景物,无不活灵活现。
春的神奇在于剪裁,在于创造,在于生机。春的魅力在于声音,在于形态,在于色彩。春天一来,万物一新,随之变化的还有诗人的心情。记得唐代诗人贺知章也歌咏过新春的美丽风采,“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咏柳》)诗人从一株垂柳上看到新春的迷人风采和神奇魅力,春姑娘亭亭玉立,姿容俊俏,秀发飘飘,裙袂飞舞,像一株临流而立的绿柳,又像一尊碧玉砌成的雕像,风韵优雅,美丽绝伦;更为神奇的是,她心灵手巧,勤劳能干,用春风作剪刀,一刀一刀裁出丝丝缕缕的枝条,一剪一剪剪出眉清目秀的细叶。
两诗相比,贺诗以小见大,管中窥豹,以一株柳写一个春天,以一缕春风写一春活力。黄诗则整体着眼,大处落笔,以雪映大地显初春气息,以东风吹拂见万千世界。贺诗以形象鲜活美丽取胜,以情感含蓄深沉见长。春的形象被幻化为一位楚楚动人的姑娘,春的智慧浓缩在一把剪刀之中,情感从优美描绘和新奇想象中流露出来。黄诗以气韵风流取胜,以纵情激赏见长,落梅映雪,飞雪迎春,东风报春,百花叶艳,气象风流,活力四射。诗人直言不忌,“醉”春、“待”春、迎春、喜春,赤诚坦荡,情真意切。两诗咏春或直接或间接,各有千秋,各臻其美。
此诗即兴写景,表达文人雅士的闲情逸致,字里行间溢满欢喜。欢喜白雪落梅的素艳高洁,欢喜东风吹绿的神奇动人,欢喜芳香扑鼻的迷人气味。欢喜一春,欢喜万物勃发的盎然春意;欢喜希望,一场春雪一株梅,一阵东风一场春。诗人用如画笔调描绘春临人间,诗人用欢悦心情迎接春天,诗人也用兴奋狂喜感染我们每一个读者。千年以降,风雪飘飘,春意盎然,我们激动,我们欢喜!
孤吟斜阳过吴江
泛吴松江
王禹偁苇蓬疏薄漏斜阳,半日孤吟未过江。唯有鹭鸶知我意,时时翘足对船窗。
心情就像一首诗歌,或欢欣鼓舞,心花怒放,或悲伤忧戚,孤寂落寞,都是如画风光,都是诗意风景,读宋代诗人王禹偁的诗歌《泛吴松江》,笔者就有这种体会。本来普普通通的一次泛舟吴江,诗人却用韵味十足的笔调把它点染得如诗如画,引人入胜。是浪漫诗意战胜了平淡生活,还是平淡生活原本就蕴含诗意?不可明辨。总之就是感觉意味隽永,情韵悠长。
诗歌描写的内容非常简单,不过就是说说一船风光,一份心情。船篷的苇蔑疏疏落落,漏进星星点点的光斑。日头缓缓沉落西山,时间已经过去差不多半日。我独自一个人在舱内吟诗酌句,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围的世界,任凭小船在江上漂漂荡荡。此情此景无人知晓,只有水鸟鹭鸶知晓,它跷起长腿,隔着船窗,时时将我看望。漫不经心一读,也许觉得诗味淡薄,但是细细品味,却是大有嚼头。先说诗人的心情,可喜可忧,错综复杂。我们不知道诗人创作这首诗的特定背景,似乎不知道背景也不影响我们对诗情的品味。有些诗是可以这样读的,连猜带测,言之成理,自圆其说即可。就像这首诗,可以理解为一种轻松愉快、悠闲风雅的调子,何以如此?诗人坐在船舱内,细数点点夕阳,静观文静鹭鸶,倾听潺潺流水,不时心有所动,吟哦有声。船在水上走,人在船上流,任意东西,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以至于半日过去,也浑然不觉。诗人忘记了世俗,忘记了一切不愉快的人和事,忘记了自己离家久远,漂泊天涯的现实。心境宁静平和、闲适轻快,甚至还津津有味地吟诗作对。你看这种体验多么奇妙,多么惬意。孤吟不是孤独寂寞,是无人打扰的清静,是人鸟相处的和谐,是无人欣赏的清高,是曲高和寡,孤芳自赏啊!一句话,一叶轻舟从波光粼粼的江面上滑过,一颗诗心飞扬在自由的天空。鹭鸶知晓夕阳有意,江流多情。
当然诗歌的感情基调也可以从反面来理解。诗人有不平人生路,坎坷仕途情,满腹牢骚,一腔悲愤,自然不宜在众人面前(包括朋友和亲人)随意流露。但是,对于一个血性男儿来说,又无法长久地把不快情感郁积胸中。因此,当他独处孤舟,面对鹭鸶时,他意识到终于找到了一个知心晓意的倾诉对象,于是诗人向鹭鸶倾诉。就像遇见知心朋友似的,在这番心灵相通,静默无声的对视中,我们感受到了一个诗人的透骨悲凉和彻底孤独。他的诗歌没有人欣赏,除了鹭鸶;他的心境无人抚慰,除了夕阳;他的心声无人倾听,除了流水。一个人孤独到了以水鸟为友,以舟为家的时候,恰好说明这个世界遗弃了他,或是他遗弃了这个世界。他在人间没有知音,没有朋友,他是真真切切的大孤独,大寂寞。
李白诗歌《敬亭山》如此描写这种孤独:“众鸟高飞尽,孤去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山有情不弃诗人,反衬出社会无情,接纳不了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诗人在万物离我而去,万众拒我于门外之后,只能以山为友,倾诉心曲,可见大孤大独,大悲大痛。旷世孤独,天地孤独,是心灵的孤独。从这一层面来看,王禹偁和李白的心灵是相通的,因此,王诗中的“孤吟”就是空阔无人的寂寞,不为人知的悲哀,无处倾泻的痛苦,世无知音的绝望。
换个角度看,“孤吟”反有一番诗趣。呕心沥血,锤字炼句,孜孜以求,字斟句酌,这是一种严肃认真的创作态度,也是一种自得其乐,不觉其苦的雅趣。别人看来,也许清苦寒伧,劳心劳力,可是诗人却苦中有乐,乐不觉苦。唐代诗人贾岛不是经常骑着瘦驴外出嘛,一边行走,一边苦思,偶有佳句,书于纸片,投入囊中,及至傍晚回家,再作整理。贺母怜惜地说道:“吾儿作诗,可谓‘呕心沥血’啊!”着魔如此,人称“诗魔”,李贺不苦,他觉得快乐。杜甫宣言“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孟效苦吟“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创作辛苦,可诗人乐在其中啊。如此看来,王禹偁诗中的“孤吟”是不是也传达了一种追慕前贤,以苦为乐的创作态度呢?于笔者看来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