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悟多在水云间
春怀
高翥江南春尽尚春寒,添尽征衣独掩关。日暮酒醒闻谢豹,所思多在水云间。
春天,是生命萌动的季节,也是乡愁汹涌的季节。对于那些辗转奔波,漂泊江湖的游子来讲,春天不见桃红柳绿,不闻莺歌燕舞,物物沾染乡愁,声声牵扯离忧。宋代诗人高翥的《春怀》,通过几个典型的细节写尽了天下游子的伤春情怀。
题曰“春怀”多写思乡念远,怀想家园,或是女子春情萌动,热恋情郎。这首诗显然属于前者。
不知道诗人家在何方,不知道诗人为何流落江南,也不知道诗人到底在牵挂谁,只感觉到,这江南的春天早已悄悄逝去,而料峭春寒却依然不散,包裹着诗人的身体,寒凉着诗人的心灵。出门在外的诗人早已穿上随身所带的全部衣衫,心事重重地独自将门儿早早掩关。
江南之春,不管是春来春去,总是风光如画,生机勃勃,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可是,诗人眼中、心中,就只一个“寒”字,天气寒凉,砭扎肌肤,心情凄冷,愁苦不堪,春寒之中渗透了游子的流离之苦和愁思郁闷。没有朋友相伴,海侃神聊;没有家人相随,亲情依依;没有妻子相陪,缠缠绵绵。在这春寒料峭的江南异地,只有诗人一个人,孤苦伶仃,形影相吊。天未黑,独关门,是为抵御春寒,更为抚慰心灵。既然无亲无故,无朋无伴,那不如关门闭户,自个儿过自己的日子吧。每一个黄昏都这样,早早地关门。每一个夜晚都这样艰难地挨过。
诗中一个“独”字,至为沉痛,至为凄惨。另有“征衣”一词不可忽略,意指远行在外之人所穿的衣服,诗人不是随军远行,戍守边关,而是漂泊江南,风尘仆仆,这个“征衣”自然容易唤起人们关于诗人奔波忙碌,困苦不堪的形象的联想。多了一些沧桑,多了一些辛苦,多了一些无奈。换成“衣衫”或“衣服”之类的词语,则断无此味。
日子艰难,心绪不宁,还是要过,还要想方设法地排遣内心的愁绪,怎么办呢?“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关起门来,弄几个小菜,自斟自饮吧,兴许这异乡的酒可以浇灭心中的愁,放开喝,大口喝,像干渴的人喝水一样,一口气灌下几大杯,让酒精燃烧自己的心灵,让酒精麻醉自己的乡愁,酒酣耳热,狂喝不止,伶仃大醉,倒头便睡,这一刻,不省人事,万念成空,乡愁被远远地抛到九天之外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及至诗人醒来的时候,他突然发现日头已经偏西了,正缓缓落下西山,耳中传来杜鹃啼鸣,声声凄厉,声声揪心,好不凄惨,好不悲恸!一下子,诗人的乡愁又被唤醒了,诗人思念,云水苍茫之间,千山万岭之外,那个熟悉而美丽的故乡,那里有白发慈母在企盼儿子的归来,那里有红颜娇妻一如既往地在等候丈夫的团聚,那里还有淘气的女儿在期待父亲的礼物,那里的春天在等着我这个远方的游子。每一朵花都为我绽放,每一株草都为我苍翠,每一条小溪都为我流动,每一只小鸟都为我歌唱,每一缕炊烟都为我飘荡,每一个黄昏都为我灿烂。啊,故乡的一切完美如画,深情似海。只有回到故乡,回到亲人身边,江南游子,这颗悬浮的心才会感到踏实、安稳。
水云间,苍苍茫茫,遥不可及,让人倍感困惑、失望,暗示了诗人思归而不得,恋家而无奈的窘迫心态。诚如古老《诗经·蒹葭》咏唱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诗经》咏唱心思美人而不可接近的迷茫心绪。蒹葭苍苍,水雾茫茫,渲染了这种忧思愁苦。高翥的诗歌则是咏叹思家念亲,云水苍茫,望而不见,回而不能。一样的揪心,一样的沉痛。诗中“谢豹”用典,亦有深意。“谢豹”,即杜鹃鸟,又名“子规”、“杜宇”,据《禽经》载:“子规啼苦则倒悬于树,自呼曰谢豹。”声声凄苦,处境孤危,无疑又加重了诗人的离愁别恨。
没有人不热爱春天,没有人不热爱家乡,没有人不热爱亲人。但是,人一旦辞亲远游,一旦漂泊天涯,天下游子都一般,那就是,刻骨铭心,思家念远。这份情洒在云水苍茫之间,洒在杜鹃啼鸣里,洒在风波旅途之上,也洒在风光如画的江南胜地。
伤心莫上汉东楼
汉东楼
沈括野草粘天雨未休,客心自冷不关秋。塞西便是猿啼处,满目伤心悔上楼。
登楼远眺,临风怀想,感慨万千,因人而异,因势而别,或豪情万丈,气冲斗牛,或视通万里,思接千载,或目断神州,肝肠寸断。对于奔波江湖,辗转天涯的游子来说,登楼无疑是一道凄怆、苍凉的风景,故乡远在天边,万里迢迢,亲人离别久远,相聚无期,山水似曾相识,悄然入梦。万千人物闯入心中,万千风光涂染凄凉。
诗人登楼远眺,极目长天,言深秋萧索,抒胸中悲凉,情凄意切,动人肺腑。
天下秋意一般凉,世间游子一样愁。深秋的某一个黄昏,疲惫不堪的诗人登上陌生的汉东楼,迈着沉重的步子,艰难地攀登。这是他坎坷人生旅途中的一座阁楼,不知道诗人漂泊流离了多久,不知道诗人又要赶往何方,更不知道诗人何以如此心情沉重,登上楼阁,沐浴秋风,神思千里,或许可以减轻一点疲劳,放松一下心灵,或许可以开阔一下胸怀,消除一些烦恼,或许可以欣赏一些胜景,安慰一颗憔悴的心。总之,这座古老的楼阁接纳了诗人,接纳了一个心力憔悴,风尘满面的诗人。
那天的天气很糟糕,一天阴雨连绵不断,暗淡了天地,朦胧了双眸,一川野草铺天盖地,伸向远方,长满了相思,浸透了泪水。诗人的心变得冷冷清清。他很清楚,这与秋天无关,这与萧瑟苍凉的秋意无关。他漂泊他乡,客居异地,离家遥远,辞亲长久,遭遇万千艰难,充满刻骨相思。岁月沧桑,风雨飘摇。白发慈母是否仍然在执着地守望儿子的归来?温良贤妻是否一如既往地等待丈夫的团聚?顽皮儿女是否已经长大成人,容颜大变?父老乡亲是否健康无恙,安乐如故?山山水水是否一成不变,永恒等候?。画面从脑海一一闪过,诗人内心百忧翻腾,起伏不宁。功名的打拼,仕途的风雨,故乡的思念,亲人的牵挂,一时纠结心间,怅惘无言,愁情漫天。
诗人万千风物不写,独写连天野草,细雨纷纷,雨似心泪,草关离情啊。李清照词:“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雨如愁丝,密密麻麻,织满天地。欧阳修词云:“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雨丝细如愁。”草绿草枯,又是一年,离人不归,相思不绝。白居易诗歌《赋得古原草送别》后四句云:“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在。又送王孙去,凄凄满别情。”王维《送别》诗云:“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李白《春思》云:“燕草碧如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这些诗歌,均以草言情,相思无限。只不过,比较而言,沈括诗中的连天野草蕴含的相思之情更丰富、更复杂。
诗歌一、二两句侧重视觉描写,以满天烟雨,无边野草来烘染无限乡愁,情意凄迷,诱人想象。诗歌三、四两句侧重于听觉描写,以哀猿啼叫,塞野荒凉来烘托诗人凄神寒骨的内心感受。登楼宜秋,秋高气爽,天高云淡,适宜远眺,适宜抒怀。可是,今天不巧,诗人极目所见是阴雨绵绵,野草萋萋,张耳所听是高猿长啸,哀转久绝,触目伤心,刺耳惊魂啊!诗人后悔了,不该登上汉东楼,不该邂逅冷清秋,可是,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人生,流离漂泊,身不由己。谁能一辈子留守家园,安享天伦呢?谁能拒绝功名诱惑,前程辉煌呢?谁能欢迎春天,拒绝秋天呢?谁又能拥抱夏天而抛弃严冬呢?四季风雨轮换,寒暑易节,生活总得按部就班地过下去,人生之路总得平平实实地走。应该说,诗人的登楼伤心,满目凄凉,代表了天下游子普遍而永恒的情结。我们远离了故园亲人,但我们时刻把他们装在心间。
注意诗中一个独特而典型的意象--猿啼,隐含凄凉痛苦,隐含愁怨离恨。李白有诗:“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杜甫诗歌《登高》开篇:“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郦道元《水经注》描写三峡:“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高猿哀嚎,骇人耳目。沈诗拈出,可谓把游客之愁渲染到肝肠寸断的程度。
诗贵含蓄空灵,情韵悠长,忌讳直白裸露,不加节制。这首《汉东楼》就是以含蓄取胜,以造势见长,吟咏玩味,不知不觉心神悄怆,眉目含愁。那座楼,那个深秋,那场烟雨,那些猿啼,那个黄昏,无不含离带恨,动心动情。千年之后,我们心中依然耸立汉东楼,依然装满故乡情,不知道汉东楼在哪里,不知道此楼出自何人之手,不知道诗人何以登楼,不知道如何化解一腔离恨,只记得游走天涯,登楼望乡,已是一道沧老而永恒的心灵风景。有一首歌这样唱道:“天边飘过故乡的云/它不停地向我召唤/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别在四处漂泊/踏着沉重的脚步/归乡路是那么漫长/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归来吧,归来哟/我已厌倦漂泊/我已是满怀疲惫/眼里是酸楚的泪/那故乡的风那故乡的云/为我抹去创痕/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那故乡的风那故乡的云/为我抚平创伤。”
一江春愁向东流
谒荆公不遇
方惟深春江渺渺抱樯流,烟草茸茸一片愁。吹尽柳花人不见,春旗催日下城头。
西晋时代,王子猷雪夜访友,乘兴而去,兴尽而归,有意不见故友,率性洒脱。宋代诗人方惟深仰慕荆公,专程拜谒,不见而归,伤心惆怅,弥漫天地,潇洒率真,其诗《谒荆公不遇》就生动而细腻地描绘了诗人归航的风光,流露出浓浓的失望和郁闷。
诗人专程拜访,不遇而归,心头充满失望、惆怅,呈现在诗人眼前的风景也染上了浓浓的迷茫色彩。一江春水,潺潺流淌,烟波浩渺,水天相接。小舟浮游江面,江水环抱小舟,缓缓东流而去。诗人站立船头,极目两岸,只见烟霭笼罩之下,春草连绵不断,铺向远方,铺向天地;诗人心中的愁绪也似两岸春草,牵牵连连,迷迷茫茫,无边无际,无休无止。这是归途风光,眼中景写满心中愁,天地暗烘托迷茫情。樯,是桅杆,诗中代指船帆。舟行江上,顺水漂流,本当轻快自由,轻盈飘逸;本当凭虚御风,飘飘欲飞,可是诗人的感受却是船为水拥,裹挟而走,不畅快,不顺当,似乎还有缓慢不前,原地漂浮之感。何故?心有不快,行舟也难啊!一江春水呢,浩渺宽阔,反衬归舟的渺小孤独。烟波迷茫,江天沉寂,烘托诗人的愁绪纷乱。还有宽广无边的春草,疯狂生长,笼罩暮霭,长满生机,也长满了惆怅。
古诗写草,暗关离愁相思。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后四句:
远方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春草无边,相思无边。王维《山中送别》: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春草荣枯,时光流变,久盼不归,满心忧念。方惟深诗中春草茸茸,不关相思怀远,不关送别难舍,只道不遇惆怅,只道心绪低落,而且,一大片一大片,满天满地春草,满目满心愁绪,有点悲壮,有点苍茫。宋代词人贺铸《青玉案》词中有言:“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凄凄茫茫,悲悲切切,情感效果类似方氏诗句。
诗人乘兴而去,失望而归,不知道为什么见不到王荆公,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此不凑巧了,只是心有所失,百思不解。他情不自禁地频频回首,只见柳絮飞舞,漫天都是,只见春旗招展,日落城头,只见夜色渐起,雾霭笼罩,就是始终不见王荆公的身影,诗人的心像黄昏一样迷茫,愁像夜色一样浓重。春风无情,吹落柳花,吹尽柳花,可怜的柳枝,形销骨立,萎靡不振。
注意“柳花”这个意象,因其漂泊无依,游离枝头,古人多用来隐喻离别愁绪,绵绵相思。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诗云:
杨花落尽子归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杨花落尽,子归悲啼,何等萧索,何等凄惨,这与诗人惊闻故友遭贬之后的凄然心情是十分吻合的。
郑谷《淮上与友人别》诗云:
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杨花落尽,友人离去,触目惊心,肝肠寸断,把离愁写到了极致。方惟深诗中拈出“柳花”(杨花),其意在于渲染诗人谒而不见的愁闷之情。春旗催日,日落城头,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夜色一点一点地加深,诗人也许回首眺望许久,迟迟不见故人的身影,内心一片迷茫,像苍凉的落日,像朦胧的夜色。春旗是一抹亮色,但它暗淡了诗人的双眸;春旗是一道风景,但它朦胧了诗人的心灵。只因为不见朋友,扫兴而回,一切色彩都显得暗淡,一切风光都显得苍白。一个“催”字写春旗,当然是拟人的手法,以旗的动作写人的感受,夕阳似乎不愿这么早地落下去,春旗催促它,快一点,时候不早了,这才慢慢腾腾地沉下去,过程是艰难缓慢的,一点一点,一步一步,其间可见诗人的心境有多艰难,有多痛楚。不见朋友,日月无光,天地无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