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彩虹迈着极小的步子往家里走,她的步子很沉重,仿佛每只脚都挂着个大铁球。风吹着她的小辫、她的刘海、她那条蓝色的长裙。渐渐地,她的眼睛有些红通通的、眼眶有些湿润了。她有些小伤感——她记得也是在某一个如今天这样的明媚的午夏里曾对陈小返砰然动心过:高高的个子,穿着身运动装,右手抱着个篮球,露着灿烂的笑容、带着满身的汗味大步流星地从自己身旁走过。她陶醉地闻着他带来的气息,凝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不忍离去。从那一刻开始,她就喜欢上他了,也从那一刻开始,她所做的都是关于他的梦。只是,她知道他是有女朋友的人了,而且他的女朋友是那么的优秀,自此,她开始了没有结果的暗恋。晚自习每次假装作业没做完、倒数第二个走也无非是为了可以看到来邀麦子一起回去的陈小返。而她也不知道,麦子每次假装作业没做完、最后一个走是为了在她走之后再走,以便和她多呆一会儿。
杨彩虹一直觉得有了个那么漂亮、学习成绩那么好、家境也很好的女朋友的陈小返是不会喜欢自己的,尽管自己也是连城一中的一支花,可莫雨菲真是当仁不让的人中极品了。不过今天从陈落的眼神里,杨彩虹看到了一些东西,她觉得他也许、或者、曾经在某一个时刻喜欢过自己。她觉得自己错过了、并且要永远错过他了——就算陈小返真喜欢过自己,自己也回不了头了,因为自己今天刚好接受了追了她三年的同班同学刘凯的追求——刘凯是个好男孩,是个执着的、优秀的、可以倚靠一辈子的男孩,她不想再让他等待、不想再辜负他的一片痴心……
青春是一首忧伤的歌,歌里藏着淡淡的忧伤。
夏天的风吹着她,她的刘海、她的裙摆向尉蓝色的天空中飘扬……
陈小返骑着他的“宝马”无精打采地往回走,他觉得自己是懦弱的、没出息的,曾经下过的巨大的决心在关键时刻却崩成碎片了,自己为麦子争取爱情的壮丽誓言在杨彩虹的美丽容颜面前灰飞烟灭了……
天空很蓝,蓝得有些安静。一丝丝飘过的白云就像划过陈小返心头的忧伤,轻轻的、淡淡的、却又清晰的存在着。
骑着骑着,一股似曾相识却又已经好久不曾闻过的稻香味扑面而来——呵呵,是路旁那些一望无际的稻田,是那些饱满的、金灿灿的稻子,是一直藏在陈小返内心深处的童年的景象!是啊,不知不觉的,已有好多年未曾下过田打过谷子了,最后一次还是在初中毕业那一年,不过只割了会稻子就没干了——陈小返实在不想在那么大的太阳底下干这种累死人的活,遂灵激一动,想起了父亲在中考前给过的承诺:只要考上一中,整个暑假可以不干活。陈小返放下镰刀,问稻田另一边的父亲还记不记得当时他给的承诺,陈小返父亲自然不是个说话不算数之人,更不是个会欺骗自己孩子的人,所以挥挥手,让陈小返走了。陈小返像出笼的鸟,觉得自己终于飞出笼子、彻底的解放了。现在想想,自己是多么愚蠢,那么多的田,就让已经开始憔悴的父母和还在上初一的妹妹去干!为什么自己当时会这么自私呢?为什么呢?可是,这毕竟也是父亲给的一个承诺,我只是履行了这个承诺而已!可是,为什么会有这么个承诺呢?为什么呢……久远的事,陈小返再去追问,已经找不到答案了……
不过,陈小返还有点记得自己的童年之所以是金色的是因为小时候去外婆家路上和在外婆家度过的那么些时光:小的时候,每到暑假,父亲就会用他那辆破摩托车载着他和妹妹去20多公里外的外婆家。外婆家比较偏僻,通往那的路在当年(九几年)十分不好走,有时碰到下雨天,要走一个上午才能到。每次去的时候,都要经过一片又一片的农田,那里正长着成熟或即将成熟的金黄色的稻谷,当然,也有正在忙着丰收的农民伯伯们。每每此时,父亲就会谆谆教导陈小返和他妹妹道:“你们两个是一定要好好读书啊,你看读不到书的人就像他们(那些正在劳作的农民伯伯)那样,受苦受累还过不上好日子,当然,你们爸爸也是像他们那样的人。活得这么累还被人看不起,呵呵,你们一定不能再走我的路啊……再说,如果以后你们出息了,当个大官什么的,就开着辆轿车去你们外婆家,那多风光多有面子啊,是吧?你外婆的邻居一定羡慕得要死,对吧?所以,一定要好好读书,读书才是我们农村人唯一的出路啊……”陈小返和他妹妹就是在一路金黄色地陪伴下、在他们似懂非懂的这些父亲的唠叨中到达外婆家的。外婆是个苦命人,因为外公很早就甩下她一个人,自己去了遥远的另一个国度——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在陈落还没出生前。为了维持生计,他外婆自己种了很多地。因此每次暑假的时候,年纪小小的他们就会去地里帮着外婆抗谷子。不过他们是干不了太多活的,他们多半是在玩——追着表弟打啊或被表哥追着抹烂泥;躺在麦梗堆里用麦杆做笛子吹,比谁吹得响,比谁的笛声更好听;从地里回来的路上,拿着石头扔人家池塘里的鱼,一直扔一直扔,就希望有条鱼突然被自己的石头给砸中了、砸死了,然后拿回外婆家让外婆做鱼汤给他们喝;有时跟着表哥去掏鸟窝,没小鸟就鸟蛋也好,拿回去蒸了吃;嘴馋了就吵着外婆拿两毛钱买冰棒吃,外婆不给就拉着她的衣服的下摆,直到她乖乖地掏出一张两块钱的人民币,然后说“我没零钱,你们把多的钱给我找回来”,当然,他们把两块钱都花光了才屁溜屁溜地回家去,外婆就在门口故意用眼睛瞪他们几个……只是,在陈落11岁那年,许诺过要来给陈小返过11岁生日的外婆突然在那年夏天的某个晚上去世了。那年,她60来岁……从此,父亲再也没有用破摩托车载着他和妹妹去外婆家过,再也没有那么个人,骑着破摩托,对着他和妹妹重复上千遍那些话“只有读书才有出路……有出息了开着小车去你外婆家……”当然,也再没有那么个人,对着陈小返笑着大声说道“缺牙儿缺牙儿,我的缺牙儿又来了……”——这个“缺牙儿”是陈小返在换乳牙的时候外婆给他起的一个外号……
其实,夏日阳光的金色也是陈小返的童年的印记里是金色的一部分原因。只是,不知不觉,金色、灿烂的阳光离开他的生活很久了,久得让他有些茫然若失……连同外婆那渐行渐远、越来越模糊的音容笑貌……
想着想着,陈小返的心开始隐隐作痛——他觉得外婆不应该走得这么早的,因为这给他的生命留下了太多缺憾。如果她还健在的话,这几年他就不会过得这么压抑的,因为她是最懂他爱他的人,在他失意落魄的时候,她只会笑着对他喊到“缺牙儿,没事,才多大滴事哩!”然后“呵呵”笑,而不会像杀猪的屠夫那样骂道“什么智商?什么态度?就考这么个几分?干什么吃的!肯定在外面谈恋爱、玩游戏,只想着野……”是的,在这个最美好的花季,在这个人生最美好的春天,在这个最需要别人理解与安慰的年龄里,如果……如果外婆还在,一切应该会不一样的吧……
骑着骑着骑了好长一段时间,到县城了,引起他注意的第一个建筑是县国税局,因为它最高,高不可攀。在豪华壮丽的国税局门口,一群小孩子在玩“猫抓老鼠”的游戏。突然一个似曾相识的小女孩的背影在陈小返眼前晃过,等他想仔细弄清是哪个的时候,没有了。他很想等到所有孩子再次背对他的时候再次找到那个熟悉的背影,可是,孩子们一直面朝着他。陈落本想下车,再看看,然而他没有,他不想让国税局的人误会他是个准备想冲进去抢国税的人——他不想让那些让他恶心的人用貌似正义与善良的眼神来怀疑他。
猛一踩脚踏板,加速,走了,离开了可以看见这座“皇宫”的路段。只是,那个熟悉的背影一直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想啊想啊、想啊想啊,终于在到县人民法院的时候想起来了,那个背影在他外婆家、他童年的时候出现过。不仅仅是出现过——那是他在外婆家结识的一位同龄的小女孩,她也是来她外婆家过暑假的。她叫慧慧,扎着两个小马尾辫,穿着城里孩子才穿得起的高档衣服。不过她没有城里人特有的那种孤傲,总是很喜欢跟陈小返他们玩,而且和陈小返最要好,有什么玩的、有什么吃的都会给他来一点。听说她父亲就是法院的人,家里很有钱。后来,那年暑假还没结束的时候,慧慧就突然被她母亲带走了,没来得及和陈小返告别,从此,陈小返再没有见过她,也没听过关于她的一切。只是,隐约觉得,在那么不懂爱的小小年级里,自己默默喜欢过她,她也默默地喜欢过自己……
忽然莫雨菲闪过他的心头,陈小返不敢再往下想。他觉得自己的命里就是要在爱情里独自享受悲伤的人。
是的,莫雨菲会不会也像慧慧这样走后就再也不回来了,连个告别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