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汉室虎符挽狂澜
等他们回到家时,天边已发白,青白青白的色泽似乎在昭示着今日将是个好天气。刘孜禹将面上犹带泪痕的君卿鸢放在床榻上,才准备离开,就被一股力道给扯了回来。
垂眸看向那紧紧握住他衣摆的手,想了想,他陪着她坐了下来。
房门轻动,诸葛容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不必刘孜禹说话,他就自觉放低了声道:“君丫头怎么样了,我来替她把把脉。啧,你看你,明知道她现在身怀六甲,还这么刺激她。我去为她准备点东西补补身子。”
“麻烦你了。”这一宿的折腾,她憔悴了好些。可是,他也无可奈何,若不如此,即使把她强行带了回来,她还是学不乖的。
她轻轻嘤咛了声,眉头深深地蹙起,面上一副痛苦的神色。他不舍地抚摸上她的脸颊,伸手捂住她的眼,遮住渐生的日阳,好让她睡得安稳些。
“小子,你点她的睡穴。”
刘孜禹侧首看他,眼中微现犹豫之色。
“她这样睡得也不安稳,还不如让她彻底休息片刻。虽然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能将冷清冷意的君丫头吓成这副模样,也猜出肯定不是什么温柔手段。”
“嗯。”
轻轻一点,她不安的神色顿时消失了,安详得像个孩子。只是,手还未松,还是牢牢地握着他的衣摆。
诸葛容见状,轻轻咳了声,在床榻边的软座上也坐了下来。
“小子,我有些话你听听就算,我也是说说罢了。我是个大夫,不清楚你们那些国家兴亡刘吕专权什么的,但是我知道,如果你讳疾忌医畏手畏脚,病情只会加重。”看向床榻的女子,他接着说道,“君丫头没有告诉你是她不对,可是,你无法否认也只有她进宫,才能更快地拿到虎符。只有这些事都了了,你们才有安逸日子可过,这也是决定你们回长安的理由不是?”
刘孜禹默然不语,若有所思地拢起眉来。
“当初,你们将计就计本来可以远离这些是是非非,但既然你们现在身处是非也只有谈谈是非了。现在想离开怕也迟了,即使你们身子离了,心又能离得开吗?”
房门合上,诸葛容摇头晃脑地走了出去。
刘孜禹定定地看着她的睡眼,俯身也在床榻上躺下,拥着她阖上眼皮。
不管明日如何,至少他们现在一切安好。
又是长长窄窄的巷道,又是高高耸耸的围墙,又是汉宫。
明明是没有生命的城池,但在低着头的三个宫人眼里却化作错综复杂的情感。仔细看去,掩藏在黑灰肤色下的,那身形高直的赫然正是刘孜禹,而旁边一稍丰腴一瘦削的宫装女子恰是吕琼与那君卿鸢。
诸葛容笑眯眯地与那守卫揖了揖,带着他们迅速进入复道中,走得远些,一张老脸才皱成了一团熟透了的红薯。不无埋怨地看了眼后头浅笑的女子,叹道:“我说君丫头,你们想进来为何扯上我老头子,我人老心老只想好好养老,唉,唉,唉……我若死了,做鬼也饶不了你。”
君卿鸢歪歪头也不说话,只是捶了捶有些酸涩的腰,身旁的男子立刻揽住她的腰让她走得轻松些。
吕琼冷眼旁观,径自走着她的路。无人知晓她前行的步伐略微抖颤,若不是为了虎哥,她抵死也不敢再踏入这冷瑟残酷的汉宫一步。
“我说你们两个,好歹顾忌些,这里是汉宫,想死也别累及我小老儿。”望着那对男女,诸葛容陡然间冷汗直流,都快汗湿了浃背。
君卿鸢闻言抬首看了看复道上方的城墙,再对上刘孜禹的眼,狡黠一笑。
“还记得那****和刘襄他们进入汉宫吗?”
刘孜禹剑眉上挑,忽地恍然顿悟脱口而出道:“那日在城墙上的人是你!”
“那时,我只想着见你最后一面,没料到……”她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偷得一吻,“孜禹,幸好你没有由着我的性子,否则……没有你的日子我真是不敢想。”
“幸不辱命。”
四目相视,视线紧紧缠绕,汇集出密密麻麻的情意。
“刘小子,君丫头,你们两个向来是最理智的,现在拜托你们也稍微控制下你们的荷……荷什么来着,鬼丫头嘴里常念叨的什么来着。”诸葛容挠挠花白的须发,愣是想不出个子丑卯冉出来,“嘿嘿,君丫头,那叫什么来着?”
他年纪虽大,可求知欲不小,要不也不会几次三番地被这两个小丫头耍得团团转。
上次是坏了他医死不医活的名声,上上次是偷渡她进宫当了什么良娣,好不容易消停些日子了,现在一下子居然来了个三个。
想着想着,不由老泪纵横呐!
当然,老泪纵横在心底。
君卿鸢还是不理他,倒是旁边的刘孜禹俊脸微微红了下,“那是叫荷尔蒙。”
放开揽住她腰的手,长乐宫宫门赫然就在百步开外。
寂静无声的宫殿,萧条冷瑟还带着冷冽寒意。
明明已是初夏时分,进入长乐宫大殿时,四人还是不由自主地抖颤了下。
华丽的大殿里白色幕帏条条垂立,冷风一动,死意就这么浓浓厚厚地蔓延开来。连那偶尔走过的宫人,身上白色曲裾摇曳,面上空白虚无就像是死了人。
死了人!
四人心头陡然一惊。莫非……吕后已经……
吕琼乏力地瘫软在地,美丽的面上神色一片迷离。她唇角动了动,勾出一丝怪异的姿态,似笑非哭。
太皇太后死了,那她又该怎么办?
“太皇太后……虎哥……姑奶奶……”
诸葛容转身想逃,却被君卿鸢拉住衣角,她眼弯弯若弦月,看向身旁的男子。
刘孜禹定定地看着她,不动如山,眼中复杂。沉默半晌才重重地点了点头。
“朱虚侯刘孜禹,参见太皇太后!”
“罪女君卿鸢,参见太皇太后!”
宫殿里平静无波,只见一白衣宫婢很快地从侧门转了出来,向着他们垂首谦声道:“太皇太后有喻,朱虚侯君良娣琼夫人进长乐宫偏殿一聚,诸葛大夫还请去正殿稍待片刻。”
“诺!”
偏殿比之正殿的富丽堂皇偏向于朴实无华,黑色的大理石越发显得这里沉稳大气。只是,这里依旧是死寂一片,见不得人影听不得人声。
偏殿靠窗的位置,放置着一张长长的床榻,细细密密地绣着金线的厚实黑色绸布熨帖地担在上房,端是大气得很。而穿着金红朝服的女子,沉静地扬眸向着窗外不知看些什么。
三人跪在座下,低着头不敢出声。
许久,吕雉缓缓转过脸,脸上是触目惊心的惨白,连厚厚的粉都遮不住了。一阵咳意上涌,吕雉掩唇咳了许久。就着侍女送来的茶水漱了漱口,才道。
“朱虚侯,你今日所来是为何事?”中气略微不足,连声音都有些乏力。
刘孜禹抬首,俊朗的脸上神色诚挚,温声道:“微臣今日乃是为了虎符而来。”
跪在一旁的君卿鸢眼皮一动。
孜禹未免也太过坦白了些吧?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他跟着来了。
果不其然,吕雉赫然起身,金色衣袂飘摇,隐隐的狠厉从眼里透了出来。她轻轻哼了声,缓步走下软榻,在他们三人面前停了下来。
“虎符?朱虚侯莫非是想谋朝篡位?皇帝还在,我吕雉还在,你未免也太过明目张胆了些?”
吕雉瞥了眼右边抖个不停的吕琼,眼里闪过一丝蔑意,直接看向左侧垂首的女子,“你说是也不是,鸢儿?”
君卿鸢勉强笑了笑,谦声说道:“太皇太后恕罪,我们此时也是迫不得已。”
“一年多未见,你倒是变了许多,看来……我还是被你给骗了,这出戏,你设计了多长时间?你说,哀家该治你何罪才好?”
“我……”
刘孜禹抢了过去,侧身挡在她的身边,“太皇太后,这全是微臣的过错,不关卿鸢的事。”
“太皇太后,全是我的不是,全然与朱虚侯无涉!”
吕雉垂眸看向这对男女,嘴角微勾,却看不出是怒还是喜。
“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还敢进汉宫来,是欺我汉宫无人还是怎的?我吕雉虽然是女流之辈,还不容你们这些小辈在我头上撒野!”
吕琼猛然跪爬到吕雉身前,涕泪纵横地连连磕头,“姑奶奶,求你饶了琼儿,饶了虎哥罢。琼儿以后一定待在宫里伺候皇上伺候您,姑奶奶……太皇太后……”
“虎哥?是谁?”吕雉狐疑地喝问,“吕琼,我念你父亲为大汉战死沙场,你擅自离宫我也就当你死了,当吕氏族人没有你这不孝子孙,你今日在这里又胡说些什么?”
君卿鸢与刘孜禹相视一眼。
“丞相府拿住了琼夫人的相公,难不成太皇太后不知此事?”
吕雉神色微动,“什么时候的事?”
“十日前。”
吕雉垂眸看向哭得不能自抑以至昏倒在地的自家族人,硬生生地收回到口的斥责,一时间心中思绪百般萦回。人老了,心也老了,她还能在这世上活上多久?舍不得,却也不得不舍啊。
人这一生,百般都可以主宰,唯有这心与性命不受控制呀。
她叹了口气,踱到窗前的步伐略微不稳,宫人想过来搀扶却被她给屏退了下去。窗外树杈上,一只毛色稀疏的雀鸟对着旧巢哀鸣,而旧巢里一色斑鸠叫的正欢。
这几日,吕产日日前来,却从未提及此事。
她的那些吕氏子孙怎么都堪不破,这大汉江山向来不是他们可以觊觎的……不然,打下江山的人就不是刘邦了。
她不回首,只是淡问:“朱虚侯,你要虎符作甚?”
刘孜禹温声,却字字铿锵:“回禀太皇太后,微臣只愿保汉室江山。”
“我又如何信你?这大汉江山,实在是个太大的诱惑,太祖打下的江山,不可以断绝在哀家和皇帝的手上。虎符断不可给你们。”
君卿鸢道:“可是,太皇太后你也知道弘儿虽然做了四年的皇帝,可是毕竟还年幼,虎符对于他来说到底还是太过沉厚的负担。”
吕雉面上有些不豫。
君卿鸢左手握住刘孜禹的手,右手抚上微隆的腹部,再接着说道:“太皇太后,实不相瞒,我当初进宫只是为了保弘儿一世安康,但三年光景我已知晓弘儿性格慈软,凭他的才智在太平盛世定可做个圣主明君,只是万一遇到天灾人祸他是应付不了的。天下太平,况且宫中还有太皇太后您扶持,所以,我决定出宫。”
深深地看了眼身旁的男子,眼里柔情似水,“我本只愿出宫之后,找个寂静的所在,静静地看着孜禹就可以了。只是没料到……太皇太后,如果你不信孜禹,我可以在汉宫做你的人质。”
刘孜禹冷静的面孔顿时一僵,不置信地瞪着她。
吕雉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男女,“哼,男子多薄幸,你又怎么敢保证他会为了你舍弃这大好河山?况且,他现在已经有一妻一子,你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妾而已。你想得真是天真!”
“就凭我腹中骨肉,可能太皇太后不知,刘喜不是朱虚侯亲生骨肉。我腹中块肉,可是嫡子长孙。太皇太后,你说值也不值?”
看着吕雉略微动容的面孔,虽不明显却已足够。君卿鸢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看来她还是下对注了。吕雉一生见过多少场面,早已练就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这些细小差别已属万幸。
“孜禹,你说呢?”
吕雉到底是吕雉,面色又恢复无波无浪,她唇角微扬,朝着朱虚侯浅笑出声。
“我们此番前来,完全是为了大汉王朝为了皇帝,还请太皇太后明鉴。至于卿鸢,她完全是妇人之智,区区一女子又怎能干涉朝政。”刘孜禹紧绷着一张俊脸,冷道,“如若太皇太后不信微臣,微臣也无法可说。”
“孜禹!”情急之下她在一旁细扯他的袍子轻叫。
好不容易说得吕后略微松软,他不帮忙也就算了,还来扯这些有的没的作甚。
“卿鸢,这是朝廷大事,你一女流之辈在这边插些什么手!”伴君如伴虎,我又怎舍得让你再度陷入牢笼之中,这江山我宁可不保。
刘孜禹沉郁回首,想着吕后叩首拜道:“微臣擅入后宫,还请太皇太后治罪,只是卿鸢鲁莽又身怀六甲,望太皇太后允臣带回府中好好管教。”
这男人是怎么了,明明来之前就已说好无论如何一定得拿到虎符,事到临头却来反悔。君卿鸢睫毛闪动,掩住眼中的思绪,做个最是听话不过的小女子。
虽然懊恼,但一波波的甜意还是不断涌上心头,笨男人呵,他未免也太在乎太小瞧她了吧,在汉宫里待了三年,她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单纯不知世事的小丫头了呀。
况且,他不知啊,他这番反应,恰好正中了吕雉的心意了。
果然,吕雉眼里闪过一丝了然,重又坐回到床榻上,侧首对着贴身侍女低语,那侍女随和隐入门扉后。
冷道:“朱虚侯,哀家问你,吕家现下手中有多少人马?”
刘孜禹忖测了下,很快答道:“人马不足大汉兵力的三成,但兵力集中在长安以及附近,而我汉室兵马虽多,但往调不易。”
“如果你手中握有兵符,你会如何?”一问
“暗中谴兵调将,以不动应万变。”一答。
“长安百姓聚集,汉宫三宫六院妃嫔宫人众多,若一旦战争又起,定会殃及池鱼,你又该如何?”再问。
“兵之诡道也,以兵不血刃为佳。”
吕雉微笑,眼里是激赏也是叹息。这般美质良材,为何偏偏不是她吕家人?她陡然站起,拊掌慨然,“好!我再问你,江山美人,何者为重?”
刘孜禹顿了顿,直视吕雉审视的丹凤眼眸,“自是江山为重。但若太皇太后执意留下卿鸢,卿鸢万事安好亦吧,如若不然,我刘孜禹即使拼得身死国灭也在所不惜!”
君卿鸢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心血涌动如潮,她捂住唇,泪光微闪,璀璨眼眸弯成了弦月。
有夫如此,妇复何求。
刚刚离去的侍女又走了过来,手中的紫铜托盘盖着金黄色的绸布,绸布上,一红色绣着龙纹的锦囊静静躺着。
吕雉伸手接过锦囊,沉重的重量让她略微蹙了眉。前日一场大病,她的元气大伤,到如今都没有恢复。可能,永远不会恢复了。
想她吕雉,活了六十多年,也够了。
可是,皇帝还小,她走了不打紧,就怕她那些愚蠢的吕家族人趁乱毁了这个她花了几十年心血的汉室江山。她绝对不允许!
“朱虚侯,这里是大汉朝一十三块虎符,凭此可以调令天下兵马。望你借此保护大汉江山不受外姓染指。”
“微臣遵旨!”
刘孜禹上前,伸手欲接过那厚重,却没料吕雉手又放了回去。
“太皇太后?”
“鸢儿,你过来。”
君卿鸢走了过来,与刘孜禹并肩而立,道:“太皇太后有何喻示?”
吕雉望向身旁的侍女,微微点头。
那侍女一个错身,左手一个小擒拿,猝不及防之下,君卿鸢已经落入那侍女手中。
“卿鸢!太皇太后你!”刘孜禹急怒交加,恨恨地看着吕雉,“卿鸢与这些无关,你放了她!”伸手向那侍女攻去,几个错手间,他们已经来回了好几招。
“孜禹,不要!”掌风中,君卿鸢闪得好生狼狈,只得急叫。孜禹会让着她,可这侍女处处拿她做挡箭牌,她被推来搡去的好不痛苦。
“住手!刘孜禹,你若再上前,我让你非但拿不了虎符,今日就与她同命丧汉宫!”吕雉一声断喝,刘孜禹硬生生地收回凌厉的掌风。
“朱虚侯,哀家必须得让她留下来。吕家人反了时,你既得保着这大汉江山,也不得伤我吕氏族人任何一人性命,否则,哼……如今你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
“太皇太后,你好……”刘孜禹目眦欲裂,“扑通”一声重重扑倒在地,眼中瞳孔发红,“我以我身家性命担保,我定不伤吕家一人性命,如有违誓,愿遭五雷轰顶之痛!卿鸢是个弱女子,还请您放了她。”
吕雉面色如常,唇角还是若有若无的冷笑。
“孜禹,你听我说,我在这里会一切小心。你回去吧,只要你不动吕家人,太皇太后绝对会善待我和宝宝的。”君卿鸢心疼地蹙起眉来,完全不将抵住她腰侧的小刀当作一回事。
不是不怕,而是笃定吕雉现下绝对不会动她分毫的。
孜禹细想之下也会明了,不过是关心则乱,其乱自坏而已。
他这一跪,怕是会伤了膝盖了。
“……可是我担心……”
君卿鸢笑笑地摸着隆起的肚子,轻轻耸了耸肩。
“天色不早,你还是赶紧回去吧,秦虎还在丞相府等着你救,我这边没事的。”
“考虑好了吗?”吕雉冷哼。
“太皇太后。”深深地看了眼心头的女子,刘孜禹深吸口气将那锦囊接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