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千里山河为君颜
庭院深深,叶落归根。
转眼间,已是初秋,还记得当初进宫时,还是树阴重重的初夏,没想到现下已经是秋黄满地了。这时间消逝在出人意料间呐。
捧着日渐变大的肚子,君卿鸢坐在廊下看着天边云卷云舒,再度陷入冥思之中。
日子过得太过无聊了,似乎除了想他,还是想他了。真不知道,那三年她是如何在这冷清阴森的汉宫里度了三年。难不成是老了还是什么缘故呀?一颗心愈来愈依恋着他了。
太皇太后的身子越发虚弱了,一日里沉睡的时候已经过了八个时辰,连清醒的时候都是迷迷糊糊的,完全失却了往日的精明强干。而近几日,吕氏族人来的次数也越发多了起来,明为探望,怕是来探她什么时候彻底睡去吧。
只是不知道,孜禹他那边准备得如何了?
真是多虑了,孜禹心中丘壑分明,即使会挂念她还是会处理得妥当。他是那般聪明睿智的男子,完美无缺。
想到此,不由唇角扬起一抹羞赧的笑容,颊上飞红。
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他这个她心目中的西施定然会化为天上谪仙,早晚会羽化登天的。
唉,平生不会相思,便会会相思,便害相思。
一只白鹰踏云而来,身姿矫健傲然无双,却也不会让人感到盛气凌人,满身睿智掩在纯白潇洒的羽毛下,就和它的主子一般。
她抚住腰,手成哨状,对着白鹰吹出一声尖锐的叫声。
原本在上空徘徊旋转的白鹰闻声迅速地疾飞过来,像是破空而来的利箭,快到几乎让人错眼以为要撞上她时,堪堪地停在她的手臂上。
君卿鸢亲昵地摩挲白鹰柔软的羽毛,“盃耳,昨日不是才过来吗?你家主子不怕这汉宫里的守卫伤了你吗?”
白鹰尖啸出声,骄傲地昂首,似在说它不怕那帮守卫。
君卿鸢任着它高声叫,也不怕它叫得路人皆知了,只是径自从它腿上取出一块锦布来。
这些日子,亏得盃耳每日往返传递消息,就算只是简单地报报平安也足够了。再说,若是他们想靠着盃耳传递些什么重要信息,即使太皇太后病重,盃耳也不可能轻易躲过那密如麻的守卫了。
她与盃耳的一举一动,莫不是落入有心人眼里了?
“卿鸢,一日安好。一日不闻,思卿若狂。”
俊秀如山峰的字体,笔笔画画间满是淡淡的情意。
她眼眸弦月弯弯,嘴角也弯弯,小小的酒窝转出迷人的漩涡。
就地坐了下来,随身掏出一支眉笔就着那张锦布写写画画起来。到底还是学不会毛笔书写,还不如用眉笔来得快些。写完,将锦布重又系回盃耳腿上,轻轻地拍拍它柔顺的翅膀。
“盃耳,小心哦!”
望着渐入云层深处的白点,突然感觉肚子有些重,好像宝宝又不听话了。
君卿鸢皱眉看着已经有六个月的肚子,无奈地呢喃道:“宝宝,你也想你爹了是不是?乖乖的,等这边事了了,我就带你回家了。”
时间过了好快呐,孜禹,如果你看不到宝宝出生,会不会遗憾呢?
千里之外,齐国侯府,刘孜禹一直站在门口仰首望天,眉头紧蹙。这已经是他这几个月里习惯的动作了。也唯有此,心头的担忧才不会转化为形于外的怒气,不如此,情绪一直不稳,怕是没有人愿与他商量正事了。
直到盃耳矫健的身子盘旋落下,拢起的眉头才稍微舒展了开来。待得看到那锦书留言时,眉头又皱。
“孜禹,时候渐凉,北风起时秋分露重,加衣。”
这个女人,乖乖报平安就好,又写这种莫名其妙的作甚!他关心的向来是她的平安,而不是那太皇太后的身子!
不悦地暗哼,他拿着那张锦布踱入府邸里。
眼错间,望见府邸的花园内,清鹤正与喜儿玩得正欢,吕岄坐在一旁闲适微笑,像是真正的一家人般。不自觉间,原来喜儿已经高到他的腰际,他似乎太过忽视他这个儿子了。
心中有些慨然,心下里决定等所有事了,得与吕岄好好商量一下了。
走到厅内,果不其然他那两个兄弟早已正襟危坐,就等着他了。随手将那张锦布递给刘襄,又坐回位上继续翻看刚才搁置下的军事地图。
刘襄将那块锦布翻来覆去地把玩,时间流淌,却还是捉摸不透这上面到底代表了什么。这对男女,到底在玩些什么把戏,那孜禹每天得来的汉宫最新消息又是怎么得来的?
挫败地将那块锦布扔给兴居,算了,他放弃了。
“孜禹,小絻儿说些什么?”
“卿鸢。”刘孜禹淡道。
“卿鸢就卿鸢,真是想不通,没事改什么名?”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刘襄抬首,正看见小诡端着茶水走了进来。忙不迭地殷勤上前端过她手里的盘子,顺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新鲜的李子来。这妮子,最爱的就是新鲜的水果,可偏偏这齐国贮存得多,新鲜的却是少。
贪看她惊喜的笑颜,他伟大的齐王只有在昨日的宴会上顺手牵羊了。
“呀,李子!”小诡看着心喜,热烈地拥了他一下乐呵呵地跑了出去。
刘兴居皱眉不再看向那个傻笑呆样的大哥,极力克制住拂袖转身的冲动。女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让两个兄长都不复理智模样。
重咳了一声,“二哥,汉宫情况如何?”
“太后病危,怕时日不久了。”刘孜禹回道,“兴居你那方如何了?我们恐怕没有多长时间准备了。”
刘兴居淡应,也不追究他到底是如何得知,向来那都不是他关心的重点。现在的重点是……他忖道:“吕氏人马多集中在都城附近,万一吕后猝死,我担心不等我们汇集兵马,吕家人就已经先发制人了。假使我们……”
他眼里闪过一丝阴狠,恰被抬首的刘孜禹捕捉到。
“兴居,现在不可以。暂且不提卿鸢在吕后手上,如果我们现在攻入汉宫,我们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失却了民心。我们拥兵之举是为了保大汉河山,而不是占有这个天下。”
刘兴居垂首不发一语。
“小弟,孜禹说的是正理。吕氏不动那是最好不过,即便他们动了,我们代表的也是刘氏子孙,若偏离这个前提,我们与那吕氏又有何差异?”
刘襄与刘孜禹相视一眼,转而讨论起地图来。
兴居到底年纪尚轻,容易偏颇,时日久些,他自会明白这其中道理。
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他们这些人不过是暂时应天而来守护百姓,而真正的天子,需得心无旁骛才能担得起这副担子。而他们,都不适合。
“孜禹,你这红色圈起的是武库吗?”刘襄拧眉问道,丝毫看不出刚刚傻笑的呆样。
刘孜禹点了点头,“你也知道,武库内有七个仓库,每库又再分四小库,里面的兵器不仅数量多且精良,更有现成的制作设施。这是其一。况且,它是在未央与长乐之间,地域方面极具优势。这是其二。可以说,武库无论在谁之手,都是一件利器。”
“武库的重要毋庸置疑,可是目前吕产是丞相,他又怎么可能会将这利器拱手相让?”刘兴居为这其中的微小可能性皱眉。
“确实。”朱虚侯赞同地颔首,“让吕产将武库让出,不亚于痴人说梦。所以。”
他举起朱笔,将那个红色圈上重重划去。
“……与其利器在他人手中,还不如毁了它。”
置之死地而后生。
“君姑娘,君姑娘,快醒醒啊!”
朦朦胧胧中,君卿鸢眉头不悦地冷蹙,很想一手将耳边大声的蚊子给拍走,可是不能。她蓦然张开眼,眼里还是迷蒙一片。
摇摇头努力将困倦的睡意给散了去,她坐了起身,“有何事吗?桃……”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的女子——桃喜。她们两人向来不熟,即使最近同在宫里,但为了不暴露她的身份,也从未说过一句话。
桃喜将她拉坐了起来,麻利地替她穿上带来的宫装曲裾,“太皇太后怕是不行了,从酉时起她就一直在呕血,已经去宣太医了。”
君卿鸢陡然一惊,睡意顿时全消。
“消息传出去没有?”
桃喜面色苍白,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连曲裾上系带都扣不起来了,“还没有,我出不去,而且与我联络的人今日又没有过来轮值。君姑娘,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君卿鸢接过系带,利落地束在腰部,再将一头及腰的乌黑青丝快速地绑成一束垂落的马尾,问道:“皇帝陛下过来没有。”
“我偷空过来的时候,宫人正要去禀告。”颤颤地回道。
“那血的色泽如何?”
“红中偏黑,好像还有痰迹。”
“应该还会再撑些时候。”君卿鸢估了估时间,咬牙果断道,“桃喜,你想法将我这宫里所有人引出去,然后你就放火,火势越大越好。”
希望孜禹他们现在身在长安,否则,一切都来不及了。
本以为吕雉还可以撑些时候,没想到这时辰来得这么快。
桃喜怔了怔,“啊……放火?”
“放完火以后,你躲在暗处,等人来救火时,再混入救火的人中。切忌,一切小心。”说罢,提起裙摆即跑,长长的青丝在烛光下染上昏黄清朗的流光。
“君姑娘,你去哪里?”桃喜忙唤住她。
“我去争取时间。”
桃喜有些恍然有些释然,眸里全是莫辨的雾气,看不出什么端倪。
这般的女子,确是她无法比拟的呀。
该死心了呀。
吕雉喜静,所以长乐宫向来人少,但此时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不多想,君卿鸢直接奔向吕后的寝宫,奔跑中一头青丝披散开来,流光溢彩的却令众人瞠目结舌。虽然汉朝礼俗并非古板,可女子散发的风情向来只有夫婿可以看到的。
这女子也太……
“你!”
坐在软榻上的皇帝看见她讶然低喝,下巴都快要掉落下来了。一旁的太后娘娘也一时间忘了哭泣,只闻哽咽。
君卿鸢随便地点了点头,也不赘言,直接走到床榻边。
吕后面色惨白,气若游丝,进得多出得少了。
她伸手把过吕后的右手,心里陡然一凉。脉象虚浮,跳动无力,怕是撑不过一个时辰了。一个时辰又怎么够?
“给我一盆水,愈冷愈好。”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听不听眼前这个狼狈女子的吩咐,倒是有宫人认出这女子与那应该在冷宫里的君良娣有着几分的相似,一时间窃窃私语。
虽然有些莫名所以,刘弘还是冷哼一声:“还愣着做什么,还不照着她的话做。”
“诺!”
等着冰水的工夫,君卿鸢看向皇帝,裣衽俯身拜下盈盈浅笑道:“皇帝陛下,近来可好?可否借一步说话?”
刘弘狐疑地点头,随着她走向空无一人的偏间。偏间的朝南窗户上,恰恰正对着她这几个月居住的宫殿。
“你为何在此?”刘弘视线落在在她遮不住的肚子上,再也转不开眼。若非她熟悉的眼,他也怕是会认不出她来,怔怔地望着她娇美动人的芙蓉面,少年面上不自觉地赧然。
“太皇太后请我过来小聚。”她坦白说道,“陛下,卿鸢现下尽力保住太皇太后性命,但也只是尽力而已。陛下,你相信我吗?”
刘弘慎重答道:“自然!”这天下,相信他的人不多,他信任的人也屈指可数,而她正是其中之一。
“现下,请陛下将你自己的人马召集到长乐宫,封锁长乐宫。万一太皇太后不幸过世,这消息在援兵到来之前,不可以泄露。否则,不仅是陛下还是这大汉朝,危矣。”
刘弘心头一惊,对上她慎重的眼。
到底还是少年心性,他难掩怒气喝道:“是谁如此大胆!胆敢觊觎我……呜呜呜……”
莫卿鸢捂住他的唇,贴近他的耳边轻声喃语,呵气如兰间丝毫没察觉到少年天子的脸上绯红一片,“陛下,你如果答应克制你的怒气,我就放手,而且我会告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弘瞪着她,瞪着瞪着只得莫可奈何地点首示弱。
无意中瞥见窗外,不远处的宫殿火光闪烁,渐渐地,火苗越蹿越大,继而蹿上屋顶,飞快地吞噬了整所宫殿。
耳畔,宫人的尖呼与君卿鸢的低声融合在一起。
眉头拢起又放下,渐而往复间,最后平静如波。
走出偏间,宫人的冰水堪堪送到,君卿鸢急忙走到床榻前,眉心一横,将随身携带的针灸之针全部浸泡在冰水里。
诸葛大夫曾今有提过,在古法医书中记载过以银针依次刺入人体三十六死穴中可暂缓死势……可是从来都没有人试过,不知是否有效。
刘弘召来心腹宫人,低语片刻,宫人脸上眼露震惊,随即领命而去。
“嗯……”吕后一声痛苦低吟,暗红的鲜血从唇角滑落,君卿鸢脸上也是惨白如雪。
如果这次失败,不仅一切都前功尽弃,她也要背负一条人命的重担,如果这次失败,她迟早也会被这吕后的命逼疯掉。
吕雉虚弱地睁开眼,淡道:“是你。”
“是我,太皇太后。”君卿鸢想淡笑,却发现唇角勾动是那般无力,再将一针刺入心俞穴,大半针声尽数没入吕后的肌肤内,闪亮的针头煞是触目惊心,“可能会有些痛,但太皇太后还请你坚持下去。”
“朱虚侯他们来了吗?”
“还没有。可是我已经想法通知他们了。”如果他们看到话,一切均安,可是……她面上难掩忧心,不由自主地抚上沉重的肚子。
吕雉将她的神色收入眼底,即知事情不妙。她回首看向身边贴身服侍的宫人,不意外地发现其中少了一个。看来,她的族人应该已经兵临汉宫,就等她溘然而逝了。
冤孽!冤孽啊!
“……皇帝你过来。”
刘弘赶紧走到面前,望着她死气渐重的脸一时间不知所措。他向来惧怕皇祖母,后宫她是主宰,甚至朝政大权她都在掌握,他只有暗自培养自己的势力。坦白说来他这个皇帝,做得很是窝囊。直到她最近染疾,他才有机会明了这皇帝原来是这般的不容易做。
原本一直心存不甘,真到了这个时刻,他才明了他其实心里是如此依赖着皇祖母。
吕雉略微闭了闭眼,好不容易将精神恢复才勉力睁开。眼睑里皇帝的身子似乎抽长了许多,但脸上稚气犹存。她慨然叹息,当初硬是将他硬拉来坐上她预谋的傀儡帝王位,真是苦了这孩子了。
“皇帝,你还记得你母亲吗?”
君卿鸢与皇帝讶然地相视一眼,不知道吕雉这是什么意思。皇帝瞟了眼在旁边怔怔然的太后,勉力答道:“皇祖母,太后就在一旁,你找她?”
“不必演了,我说的是你的亲生母亲。鸢儿,你和她相识一场,她救了你一命,你为她身入汉宫,你不会也忘了吧?”
“我……记得。不知太皇太后此言……”
“鸢儿,如果大难得脱,还请你……”一口气喘不上来,君卿鸢连忙轻拍她的背帮她顺气,半晌才接着道,“带着皇帝去找她。这皇位太过沉重,我不想我的孙子为它苦恼一辈子。”
人之将死,许多难以割舍也自然而然地抛了开了。其实,这人生短短数载,活得自在开心活得心甘情愿才是最好,浮名虚利都是过往云烟,给别人看的罢了。
“母亲她没有死?”刘弘一时失态低吼道,脖颈上青筋毕露。
“那刘美人现下在何处?”她冷静问道,只是略抖的声音泄露了激动的心绪。
“齐国许县。那****失足摔下悬崖,哀家命人救了她。哀家……本想利用她做个筹码,现在看来,哀家总算做了件好事。”
“皇祖母……”刘弘眼眶通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吕雉恭而敬之地叩首。
吕雉淡笑,暗色鲜血又涌了出来,沾染了白色枕套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鸢儿你继续吧,哀家命不久矣,但也好歹也想为大汉为太祖与盈儿再挣上些时刻!”
君卿鸢手抖了抖,面上又是湿润一片,朦朦胧胧中一支银针尽数没入吕雉体内。
孜禹,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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