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百般辗转皆勘误
“什么人!”
陡然间,门外侍卫一声冷喝,还可听见刀刃相击的尖锐声响。
一道清朗男声在冷寂的夜空朗朗响起,恍若天籁。
“朱虚侯刘孜禹,拜见太皇太后与皇帝陛下!”
君卿鸢面上一喜,紧绷的弦顿时松懈下来,心弦一松,全身的力气也就仿佛被抽离开来似的,只得无力地倚在帷幕的立柱。
刘弘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心中顿时了悟,扬声道:“让他进来。”
一进长乐偏殿,刘孜禹目光紧紧锁在心心念念的人儿,幸好,除了面色苍白了些,看样子似乎一切都好。
看见她住的宫殿着火,就知汉宫不妙,可最是忧心的还是她的安危。一切安排妥当,他就赶了过来,就怕一个不及,就……一路行来之际,他都是屏着呼吸,现下才发现胸腔内隐隐作痛。
她也望着他,眼波流转,情意纠缠,那相思恍若秋日深潭,都要把他们给溺毙了。
刘弘作势重咳一声,“朱虚侯,你现下前来有何事?”
刘孜禹勉强转开视线,屈膝叩拜,一身内侍宫装倒也无损他清朗正气,“微臣参见皇上。微臣……”
刘弘挥挥手,“罢了罢了,你起来说话。你告诉朕,现下外面情形如何?难不成他们真胆敢犯上?”
“吕产现已带兵积聚汉宫,长乐、未央、建章、桂、北五宫外均已埋伏吕氏人马,只要吕产一声令下,这汉宫区区可数的守卫绝对抵不住这数万大军。”看向床榻上昏睡不醒的太皇太后,面容微微整了整,“现下只能端看这时候够不够齐王援兵了。”
君卿鸢将最后一根银针刺入,吕后昏睡依旧,连丁点反应都没有。她眼里落寞,无能为力地向看着她的一君一臣摇首。
“再过三个时辰,回天乏术。”
“这……”刘弘焦急地看向朱虚侯,一下子慌了神。稚气犹存的脸上冷汗频出,即使是极力掩饰也掩不了。再看向眉头蹙起的君卿鸢,眼眶有些红却又恨恨地将泪水给压了回去。
他是皇帝!皇祖母教训过的,皇帝可以怒可以喜可以哀却不可以怕。对,他是皇帝,他是九五之尊,他……他……
君卿鸢上前温婉敛衽,“皇帝陛下,小女子胆子小,不知可否借皇帝陛下肩膀一用?”
刘孜禹俊目微睁,勉强将冷哼压住,不以为然地将脸撇到一旁。
刘弘小心地偷觑了眼比他高上三个头的朱虚侯,哑着声看向温柔浅笑的女子,“朕……”很想马上抱住君良娣啊,但他着实担心这一抱下去,明日就会被这个有权有势有功夫的朱虚侯给暗害啊!
君卿鸢想笑,却又不敢笑出声来。这个男人,连皇帝陛下的醋也要吃吗?皇帝陛下虚岁才十四,还是个孩子呀!
“皇帝陛下,恕小女子无理了。”
刘弘心满意足地偎入女子温暖的怀里,一颗惶惑的心猛然安定了下来,像是母亲的怀抱,温暖而又安全。
“皇上,臣有策。”一盆天山运来的冰水狠狠地泼了下来,想也知道,始作俑者就是冷眉冷眼见不得皇帝好的朱虚侯。
君卿鸢暗瞪了他一眼,他嘴角微勾不动声色地全盘接受。
皇帝年纪小又怎么了,大汉朝十四岁做爹的例子又不是没有。况且,卿鸢还做了他三年的良娣,万一这小子色心又起怎么办?
刘弘脸红红地离开君卿鸢的怀,对上他冷冽如冰的眼,顿时有些心虚地结巴:“朱……朱虚侯请说。”
“承蒙太皇太后信赖,我们手中已有调动全国兵马的虎符,但即使兵马全集也难免一场厮杀,血流成河生灵涂炭不是我们所乐见的。”刘孜禹顿了顿,眼里是壮士断腕的决裂,“而吕氏兵马的武器全部来自武库。如今之计,只有毁了武库!”
“毁了武库!不可以!”
武库是国家命脉,若没有武库,匈奴来犯大汉又拿什么来御敌?
“攘外必先安内,微臣认为只有自举才能解大汉燃眉之急。”当断不断,其断自败。
君卿鸢诧异地挑眉,原来……蒋介石老先生与她家相公这政见是不谋而合呐!算不算得上剽窃呢?
皇帝依旧犹疑不定,眼光不自觉地落到床榻上气若游丝的太皇太后身上。这……动了武库,会动摇国本,不动武库,眼前难关又无法度过。
“听他的。”
气虚孱弱的声音里却是满满的坚定,众人惊讶回首,只看得吕雉已在太后的搀扶下半起身,面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却比刚刚好了许多。
众人集聚到吕雉身边,心下了然,这怕是太皇太后的回光返照了。
吕雉挥手喝退众人,独留下皇室族人与君卿鸢。一双眼满是漫不经心的睿智。
“可是皇祖母,你知道武库的重要性,万一匈奴来犯,没有武器,我们又如何抵挡?”
吕雉嘲弄地看向她选定的继承人,“皇帝,如果现下你连江山都守不住,又谈何抵御外族入侵。武库没了可以再建,可要是没了大汉朝呢?”
皇帝默然不语,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
“朱虚侯。”
“臣在!”刘孜禹上前一步恭声道。
“朱虚侯,你很聪明。如我所料不差,你们已经在武库埋伏好人马,是也不是?”
“……是。”
“你这般举措,一是为了试试皇帝,二来也是为了讨个名正言顺的旨意,免得日后被倒打一耙。你够聪明,现在心里应该有些底了吧?”
“太皇太后谬赞了,微臣愧不敢当。武库确已埋伏人马,只待皇帝陛下一声令下,吕氏族的兵器之源就可毁灭于大火之中。”
刘孜禹避重就轻地说道,眼睛却对上君卿鸢不置信的眼。心里微急,却碍于众目睽睽无法明言。
稍微等一等,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君卿鸢微微后侧一步,身子挡在了刘弘身前,虽然面容平静如波,可动作却是十足十的护卫。
她不管为了这大汉江山要烧掉多少武库,她只管保住弘儿。
试想,若朝代更迭,弘儿这前任君王又怎能平安度日?即使侥幸不死,也脱不了监禁的下场。她进宫来,不是要看见这幅场面的!
吕雉微瞟身旁皆谨慎的众人,讽道:“朱虚侯,那你认为皇帝如何?”
“……论公,我是臣子,身份上不可僭越;论私,我是皇帝叔父,我更不可能说我侄子些不是。”眼神微微闪烁,点点烛火下清朗如月的面容上蒙上一层阴影。他面向吕雉,眼睛却是目不转睛地看向君卿鸢的芙蓉面,眼神黑漆而又深幽。
君卿鸢抿唇想闪躲,但又逃不掉,只有背转身低头看向脸色惶然的皇帝。心像陡然进入酸酸涩涩的梅雨季,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她自知资质愚钝,才疏学浅,更不会什么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神力,所以,她,没有看见他眼里的决然和坚定,也没有看见他的迫不得已与无可奈何,绝对没有。
吕雉了然望着眼前的人,陡然狂笑数声,用力在床榻上敲击数下。容颜虽是惨白如雪,却别有一番豪情壮志!
“朱虚侯听旨!”
“臣在!”
“哀家命你,现下即前往武库,保住大汉江山。”
“诺!”
“君卿鸢听旨!”
君卿鸢心中诧异,不自觉地看向一直没有转开视线的刘孜禹。抚了抚隆起的腹部,别扭地转过脸去不理他,“太皇太后有何吩咐。”
吕雉轻抚身边的皇帝,眼光慈善,真心真意不含有一丝虚伪。眼下的她,确是一个不谈名利只论亲情的老人了。
刘弘眼睛微微湿润,低喃:“皇祖母……”
“乖孩子,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吧?皇祖母谢谢你了。君卿鸢,哀家命你,无论如何保住皇帝性命,即使做不成皇帝,哀家也要你保他一世平安喜乐。”
君卿鸢顿时愣住了。
刘孜禹立在一旁静默,不出声赞同也不出声否定,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太皇太后请放心。即使拼着我性命不要,我也会保住弘儿。”
刘孜禹嘴角微微扬起,心中发苦却又无可奈何。
就知道她会答应的,他的傻女人呀。
“……哀家放心了。”吕雉仰首望向窗外,面上扬起淡淡的笑容。窗外星空灿烂,月明星稀,着实是个好天气呀。
盈儿,母亲找你来了。
刘邦,我来找你了。
眉目渐渐拢起,一双算计了一辈子的眼睛缓缓地阖上,悄无声息。
人死如灯灭,可即使灯灭了,在世的光华还留在别人心中,也就够了。
说不得,在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逝去的人儿会活得更好。
“君良……君姐姐,你为什么不跟堂哥一起走呢?朕不希望因为朕你过得不开心。”
天边日色已渐渐转白,不再是黑黑漆漆的光景,而朱虚侯已经走了有两个时辰了。这两个时辰里,他们将太皇太后入棺,待天色一亮就以最是尊荣的礼仪发丧。如果他可以全身而退的话。
刘弘咬咬唇,再也忍不住憋了两个时辰的话。自朱虚侯走后,君姐姐一直都是这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眼里是掩不住的浅浅轻愁。
君卿鸢默然望着窗外,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怎的。
“君姐姐!”
“啊,你在和我说话吗?对不住,我刚才走神了。”
就知道会这样。刘弘哑了哑,却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虽然满心希望君姐姐可以幸福,但若她真的走了,他真的会怕的。到如今才知晓,原来他这个皇帝是如此的怯懦不堪,也许,他真的不该成为百姓头顶上的那片天。
君卿鸢捧住他的颊,将他的一丝一毫收入眼底,笑若春花,“弘儿,从现在起我不再称你为皇帝,你是刘弘,刘美人的儿子,我的弟弟。”
眼神悠然地转向窗外,那个方向,是武库的方向。
孜禹,我无法转圜这大汉朝的朝政,但最起码我得保住弘儿。所以,聪明如你,可一定得平平安安啊,否则你让我一个人怎么挑得起这么担子呢?
你是最舍不得我劳心劳力的呀。
“为什么?”心里通彻如镜,还是忍不住不甘心地问上一句。
“因为呵……”想了想,才笑道,“因为啊,我来自一个消息无比灵通的地方,所以我就知道……”察看了下四周,还是凑近他低声说道,“弘儿也不想做皇帝吧?”
刘弘错愕地瞪着她。
君卿鸢自顾自地慎重言道:“与其说你留恋这个皇位,还不如是畏惧未知的前路。可是弘儿,不仅是我还是太皇太后都认为这个担子对你而言实在是太过沉重了。你不适合做大汉的皇帝,所以我打算这厢事了,我们就离开去找你的母亲。”
他的脸腾地红了起来,不知是羞还是恼。沉默半晌,他开始负着手在殿里来回走着,还是像个未老先衰的小老头。
君卿鸢好笑地看着他来回踱着步,真不知道他这副小老头样的思索是从哪里偷师来的?看了一会,被他走得头有点昏,也就转过来继续看武库。反正时间还多,他慢慢想,不急。
未察觉间,一个宫装女子走到她身边,与她同样抬首看着那个方向。只可惜重重宫闱宫墙阻碍,什么也看不到。
“君姑娘,你为什么不和侯爷一起出去?侯爷甘冒着生命危险进宫,就是为了带你出去。”幽幽女声蓦然响起,隐约间似乎还有淡淡的惋惜。
君卿鸢诧异地回首,“桃姑娘,你没有出去吗?”
来人正是桃喜,一双眼里秋波盈盈,娇弱不堪的身姿堪比拂柳。纵使相貌差别不大,那种风情即使是她瘦弱的时候也无法有的,更别提她现下还挺着肚子肿成了河马。虽然孜禹说她还是太瘦,但是她好歹也知道她现在的模样。
她温柔地抚上腹部,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眉梢却是满溢的幸福微笑。
桃喜怔怔然地看着她,嫉妒的情绪像是一团面粉,加了些水,就这么发酵开来,越胀越大。她妩媚一笑,“嗯,我留在宫里还有事要做。”
“什么?”君卿鸢眉头拢起,斜眼向下看了看,冷然道,“我以为你是帮着我们的。”
一把尖锐的匕首,堪堪地抵在君卿鸢的腰侧,冷光流连,寒意凛然。
“我确实在帮你,帮我,也帮朱虚侯。”桃喜不客气地颔首,对着急冲过来的皇帝叫道,“让开!不然我立刻就杀了她!”
刘弘怒道:“快放了君姐姐,不然朕……我饶不了你!”
君卿鸢喜道:“弘儿,你决定了?”
“嗯。所以你不可以有事。”刘弘郑重点头,对着桃喜厉喝,“你是出不了长乐宫的,还不束手就擒!”
“哼,笑话,有了她在手,我还怕出不了宫!让开!”
桃喜挟着君卿鸢,且喝且退,转眼间已到了长乐宫复道门口。身前紧紧相随的是一脸紧张的皇帝,皇帝身后则是一群手持利刃弓弩的士兵。
比之其他人的紧张戒慎,倒是人质君卿鸢反而是轻松惬意无比,脸上甚至还挂着云淡风轻的笑。
“开门!你们全部退下!”
守门的士兵无措地看向皇帝,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皇帝咬咬牙,在那匕首渐渐深入君卿鸢腰侧时,薄薄的轻纱晕染出红色血迹。看着她吃痛惨白的脸,才恨恨地开口:“开门!退下!”
“算你识相!告诉朱虚侯,若想要她活命,拿虎符来换。我在丞相府等他!”
说罢,利落地侧身出门。
待他们追了出来时,只看见一骑黑马绝尘而去。宫门外,围上来的赫然是大队的吕氏人马。
“保护皇上!”
一骑绝尘,卷起漫天的尘土,在秋日骄阳下,迅如疾风。
马上的骑士,面容俊朗如月,此时却是阴沉沉乌云密布,差一点就是狂风暴雨,整个人冷冽如冰,偏偏又能感受到那股邪佞暴烈的气息。
好不容易暂时击退汉宫外的吕氏人马,本想这次不管如何一定得将卿鸢带离出宫。可进了宫见到却只是狼狈不堪又如丧考妣的皇帝,那时他就心知不妙。
千算万料,居然疏忽了桃喜这号人物!
该死的,她居然是吕产的细作!
丞相府,紫铜的大门敞开,门里门外空无一人。刘孜禹紧勒住坐骑缰绳,下马直接奔了进去!
才进门,紫铜大门陡然闭得严实,重重人马像是凭空冒出来似的,手持箭弩长枪将他团团围住,只要一声令下,他马上可以变作蜂窝。
“好!朱虚侯果然有胆有识,吕某佩服!”
吕产一身黑色稠质直裾,月白色的束带端端地系得合身,雕刻细致的金冠将一头花白头发细细拢住。高声大笑间霸气十足,浑然不见平日在吕后跟前的唯唯诺诺。
刘孜禹目光冷凝,道:“我夫人在哪?”
“夫人?”吕产笑意敛起,不悦冷哼道,“你的夫人我的侄女吕岄,她现下可正在你侯府等着你归去。你到我这里来要什么夫人!”
“卿鸢在哪?”
“哼,虎符在哪?”
刘孜禹从袖口掏出一个金黄绣囊,上面绣着的真实皇家图腾,厚厚实实很沉重的模样,“虎符在此,我要见人。”
“我怎知你手中虎符是真是假?”
刘孜禹斜睇他一眼,那眼里居然是赞赏。他慢吞吞地将绣囊里的东西给掏了出来,昏黄的阳光下,古铜闪烁着古朴的光芒,内敛而大气。
吕产面上一喜,眼中贪婪之色顿露,“到了我相府,还容得你嚣张?朱虚侯我劝你立刻放下虎符,我还会留你个全尸!哼,毁了武库,我定然让你付出代价!”
刘孜禹闻言轻讪,也不答话,只是慢条斯理地将绣囊又笼回袖里。嘴角一抹嘲弄的笑,分外惹眼。再慢吞吞地从袖中掏出一件小巧精致的紫铜器物来,手指微动,不知怎么的,只闻得一声碎响。
吕产胆战心惊地回首,堪堪看见他丞相府的府匾碎成数十块的木头,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冷气。冷汗直流,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
“丞相,你若是再动上一步,我很有可能会不小心再动上一动。”冷淡而又轻柔的语声,却是要人命的威胁。
“你!”
置若罔闻,“现下可以见了吗?”
吕产气极,脸上的赘肉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半晌才恨恨地朝呆怔住了的手下怒吼道,“还不带人上来!”
“诺!”
在丞相府内,有一座人烟稀少的园林,算不得华丽,只有僻静这么个优点了,甚至,它可以称上荒凉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树影葱茏因为没人修剪早已枝杈丛生,荒草高得快半人高,湮没了本该是路的小道,而这三日里,君卿鸢的最大乐趣就是如何走出一条路来。
“你难道不担心吗?”桃喜稳稳端坐在竹椅上,皱着眉看着她沿着一条道儿懒懒散散地散步,虽然不知道犯人该是什么样,但可以肯定绝对不是她这种模样的。
这棵杂草还真是很有毅力,都被她连踩了三回还能够挺直如初。君卿鸢眼睛陡然一亮,她似乎又找着了一种排遣无聊生活的好方法。
花盆呢?她记得角落有几个不用的陶瓷盆的。踱过瞪着她的狱长身边,很好心地拨冗看了她一眼,“我不觉得我该担心些什么。”
啊,在这儿,“桃喜,这里有小铁铲吗?”
“虽然我也不会什么功夫,但是我一叫那门外的守卫就会冲进来,你认为就凭一把小铁铲就可以对付我了?”真是荒谬。她不是很聪明吗?怎么愚蠢到这副地步?
君卿鸢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也不反驳,只是独自在园子里来回梭巡。呀,这里有。
她拿着铁铲开始往空置了许久的花盆里细细密密地铲着稀土,一点一点,直至填得半满。然后,转而向那棵野草进攻。呼,怎么还挖不到头,这根茎未免也太长了点吧。
滴滴汗珠开始从额头上冒了出来,手一抹,一道灰黑色的印记就沾染上白玉般的脸颊上。
“你到底在做什么?”桃喜奇怪地走到她身边,却在错眼间看见她花猫似的脸,憋不住地笑起来,“你的脸……”
君卿鸢低头看看一身黑黑白白的曲裾,不在意地耸耸肩,“脏了再洗就是,如果想玩泥巴,就别想着保持干净。想帮忙吗?这棵草可真是顽固,跟孜禹差不了多少。”
桃喜眼神顿时黯了黯。她恋上的是他的顽固,却也是因为他的顽固而出卖她自己的良心。那个人只会对眼前这个女子才顽固到底。
沉思间,君卿鸢已经将那颗顽固的野草给拔了出来,然后郑重其事地埋进那花盆里,再细密地撒上土。微带凉意的风拂过,野草在花盆里恣意逍遥,长长的叶子随风舞动,比起盆栽的花朵来,别有一番嚣张叛逆的味道。
她满意地端详着,“你觉得这盆草如何?”
“你很无聊,无聊到居然只能种草。”桃喜回过神来,不屑地看了那盆野草,又坐回到竹椅上。在她看来,那东西丑陋而又粗俗。
君卿鸢同情地摸摸那野草叶,巧笑倩兮,“可是我想将它送给你,怎么办?”
桃喜嗤笑,“我可不要。”
“好吧,我放在这儿,随你了。三天了,你还没有察觉到吗?”君卿鸢不急着洗去一身的脏污,反而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与桃喜遥遥相望。
“什么?”
“与其说你在监视我,事实上,你和我一样被监禁了。”很明显的事实啊,不然一日三餐也不会由守卫从门里递进来了。
“你……你胡说!”
“解释等于掩饰,沉默等于默认。”冲着她友善一笑,“这是我家乡的话,虽然可能偏颇了点,但现在你的确是在掩饰你的心虚呐。”
桃喜拂袖起身,不想再看这个女人可恶的笑,“我要回去了。”
“桃喜,你觉得你不如我,所以认定孜禹不会爱上你,是也不是?还有,其实当初那毒是你下的吧,我问过诸葛大夫,吕禄给吕岄的毒药,确实是一般的毒药而已,不过是为了教训下他的口无遮拦罢了。本来我以为吕岄身边的宫人换了药,可是现在想来又不对了。”
桃喜脚步顿住,却没有回首。
“也只有你愿意为孜禹做出这番事来了,哪怕你明知他压根不稀罕那齐王的位子。真真的傻呀你呀!”不想叹息的,可她还是忍不住啊。
桃喜张口欲否认,却说不出话来。她……确实说对了。
因为她的出身,也因为她的顽固,无论如何劝服自己还是不能容忍他的身边有个聪慧女子,尤其那个女子和她相貌是那般相似。上苍不公平,给了她们相似的容貌却忘了给予相似的际遇,际遇不同,两个人的气度也如云泥了。
正是那股不甘与嫉妒,在吕产找上她时,她一口就允了下来。
“错了呀,即使今日你我身份调换,孜禹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着我。桃喜,这就是爱啊,不会以一个人的身份才智甚至种种外在而改变。你这么做,只会让我同情你。女子,在这个男权无比的时代里,更该为自己多活上一点才是。”
“我……”
“丞相有命,提解君卿鸢。”
一对兵士整整齐齐地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
君卿鸢拍拍手上的土,轻轻裣衽,姿态美妙地看不出一些担心的模样,“再会了,桃喜,我言尽于此。各位大哥,走吧。”
一声碎响,桃喜蓦然转身,怔怔地看着被兵士不小心踢碎的花盆。
破碎的碎片,散落一地的尘土以及在日头下有些枯萎却还是恣意生长的野草。
那野草,即使离了土,还是很坚强地为自己而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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