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勰其人,的确从小便呼风唤雨,尊崇无匹,致使经常自作聪明,因为如是不显出点才气来,家老们便要长吁短叹;如若向学有一丝懈怠,那便是要大业无成的灾兆。所以从小便饱受压力,重担在肩,远远不能如京城纨绔们这般清闲。
虽说三代单传,家臣阁老将他看得比天还重,但毕竟其实,云家之于西域,又何尝不是寄人篱下?
若是没有了毋鲁赤族与赫尔喀汗国的扶持,他又算是个谁?虽然祖辈顶着“云中王”的称号,但谁都清楚,他云勰不是前朝王族遗孤,连个中原遗老都不是!
更别提这些家臣阁老中,又何尝没有自己的野心?
因而云勰堪堪长到这把年岁,也是该着手组建自己的亲信。
但在家族内部,虽然已经有了些人选,却难保他们不是家老、或是两位义兄家里安插或是收买的。
他难能有这么一次入京之机,本先就是打着能替自己分忧解难的人选的主意,而这封青便是他最为想要笼络的人选之一。
胡子身份,混血的杂种,都注定他在这京里肯定生活艰难,危机四伏;尤其是越出色,便越是倍感压力。这样的人,才有可能投奔云勰,孤注一掷。
最重要的是,他与这异族藩国、云氏内部的纠葛,都没有丝毫关系,彻彻底底是块白板,不用怀疑身上千丝万缕,牵扯不清的复杂态势。素来投奔他云家的若不是异邦胡族,便是朝中人士,多半是身上带着些阴影,不然谁放着新朝的大好前程不做,要与你一个没名分的云中王挣命呢?
更为重要的是,封青不愿沾惹这些是非,却又对时局洞若观火。
云勰觉得自己慧眼识英才,但人还是要试上一试,听他提到宁府,似有介怀,便想起他义兄这块试金石来。
这位鹰族族长之子,虽然毫无规矩章法,又兼怪诞无匹,但在杀人绑人和试人上,却是相当好用的一块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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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绰还在惊疑不定地打量来人,俞青鸢却是知道欲擒故纵在哪些自以为有主意的人身上,最为有用。因此眼神在二人身上一个逡巡,立刻道:“封某素来仰慕侠士风采,因而刚听了云少爷说了几句,便想要见索勇士一面。既然二位尚且有事,封某叨扰了,改日再叙。”说罢,也不及行礼,忙忙地拔脚就走。
不待云勰开口,索绰已是身形一动,钢钎般的大手便牢牢按在俞青鸢的肩膀上头。
“你是什么……人?”
索绰这个断句,可谓相当奇怪,但连在一起读来,却也没什么不妥,她听着这高大怪人浓重的西域口音,只当是索绰汉语说得还不够熟练,笑道:“刚刚不是说过了?”
索绰那高耸眉峰下头凹陷的双眼仿佛透过那层黑布遮挡,锐利的视线直击过来。不待她再说什么,突然挟着她转身对云勰道:“这人我要了。”
饶是云勰也吃了一惊,虽说这大哥行事诡异,但这般情况,却是没曾有过——他可是盘算着让封青做自己亲信的,这八字还没一撇,如何能被这义兄此时拿去了,立刻叫道:“大哥,这恐怕不妥……?”
索绰脸色一沉,横声喝道:“如何不妥?”
俞青鸢也知此人不是善茬,哪里有云勰好糊弄,立刻道:“索侠士,封某是个人,不是个物件,任你拿来摆去的;还可否请高抬贵手?”她说着,拍了拍他那鹰爪似的几乎钳进她肩头肉里的手指。
云勰这一听,心下明白了,更是压抑怒气:敢情你看出我要拿这小子放在身边得用,又来插手干预!我云勰难道一辈子都在你这瞎眼鹰底下压着不成!反而更加确信招揽封青是势在必得、不容有失,便当下脖颈一横,道:“大哥还请放手,封兄是我请来的客卿。”
索绰冷冷道:“你堂上能人志士足够多了,成天乌鸦似地喳噪吵上几个时辰不停,还要请什么客卿?”
云勰立刻趁机道:“自是为了宁府上的事,不然,我干什么带他此时过来?”
俞青鸢心中叫苦,云少爷你一句信口开河,却不知道我要圆多少句才能了事。我前些日里还不过是湛府里一个丫鬟,宁府的事,我除了知道后院里花园景致,以及那老爷子死后放在堂上的情形,却还能知道多少?
但面上自然要游刃有余,不能露出分毫。
喔,……还有,我还知道宁禹声的事。
但这却没法与任何人说,说了旁的人也不相信;她自己常常恍惚之间,也半信半疑:为什么自己就认定了宁府的公子是自己腹中夭折的那个孩子?这一世里,一旦想要回想自己怀孕生产的过程,脑袋里便一片混乱!
也许只是上一世死时执念太深,所以这一世被那笔洗砸中脑袋、醒觉之时,看到的孩子,就自以为是自己死去的孩子了?
可心里又有个声音高呼着:不是的!不是的!禹儿就是我的孩子!他们谁都不能抢走!谁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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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兄?”云勰疑惑开口。
俞青鸢惊觉自己陷入自我沉思的失态,连忙清了清嗓子,“抱歉,……云公子说什么?”
索绰却先开口道:“他说,你能帮我从宁府里盗出‘不死药’,可是当真?”
虽然事先想过云家少爷不会这么平白信任他,定要教他交出投名状一类,好绑成一条绳上的蚂蚱;但俞青鸢万万没料到竟然抛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东西,尤其是对她而言,无疑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不由得失声叫道:“什么?!”
云勰也跟着愣了,他恰才还说的比较晦涩,只说是找一件‘罕世稀珍’,可他这没脑子的粗人大哥居然就这么直愣愣地说出来了!虽说这巷子现下在他们控制之中,却也难保不出一两个背胡投汉以求功名富贵的细作;再者大理寺已经查到头上,也许便有连‘盲鹰’也察觉不了的高手潜伏在这院墙之间……
只有索绰微微眯了眯双眼,刚刚俞青鸢那一声失态,却似乎过于高了,不像男子声音,倒像是……
况且,她的反应,也过大了点!一般人惊讶便惊讶了,往往还会大笑不止:天底下怎么会有不死药这种东西?
索绰咧嘴一笑,白齿森然,手臂一挥,那彩色斑斓的大氅便如羽翅一般,在空中倏然一展。
“也许还有别的名字,汉人喜欢给它起各种奇怪拗口、华而不实的名字!”他颀长的上身弯折下来,弓着背脊,凑近俞青鸢的脸孔。“怎么,这种东西,先生能弄到吗?”
“怎、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东西?”俞青鸢苍白笑道,“难道这世上曾有人死而复生的例子?好,就算是真的有罢,有谁又能证明它就在宁府?若是在宁府,宁家老太爷才将将过去,怎么不拿这也药出来救上一救?”
索绰毫不介怀,只冷笑道:“看来你还是知道些的!”
俞青鸢一愣,急忙强撑着镇定道:“索勇士定然在说笑话,在下一介白衣,门下食客而已,怎么能知道这种事情?”
索绰凑近她耳畔,低语道:“一般人听到‘不死药’这三个字,自然以为这药是求长生不死;你却立刻明白它是死而复生之效!你敢说你什么也不知道么?”
他瞧着俞青鸢来不及收敛的变幻脸色,桀桀大笑,将人一把挟过,踏上窗槛。“百闻不如一见,今夜宁府守夜,内宅定然空虚,你先跟我去探一探!”
云勰只来得及叫一声“大哥!!”那纤长手指将将伸出,却只够到空荡荡穿透指间的一阵凉风,而二人原先站立的地方,剩几根彩色的长翎,从窗台向下,荡荡飘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