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散去,阳光变为金色。
叶勋熄灭最后一支烟,把烟盒团成一团扔下山顶。因为蜥蜴人的事,叶勋辗转反侧,昏黄的油灯映衬出更大的黑暗,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临近拂晓,他穿上衣服,也没告诉警卫员,一个人来到山顶散步。
烟是好烟,只是有些干燥。前些日子部队攻下长乐乡,驱逐了当地的民团。在乡公所的一个抽屉里,游击队作战参谋贺志丰发现半条骆驼牌香烟。贺志丰这小子替领导私藏了战利品,拿回来偷偷送给了叶勋和霍刚。根据地被国军封锁,资源短缺,吃喝有时都成问题,所以当香烟摆在面前时,叶勋当真喜出望外,塞给贺志丰两包当作奖励。霍刚只抽烟袋,即使有了卷烟,他也只是把里面的烟丝揉碎,添加到他那铜烟锅里,和根据地产的土烟混在一起一起抽,还要眯起眼睛,一副享受的表情。
与霍刚这种土包子不同,叶勋是见过大世面人。他熟练地把烟灰弹入一并缴获的玻璃烟缸,从容地吞云吐雾,丝毫不会像贺志丰一样被浓烈的异域烟草呛得连连咳嗽。
上一次抽骆驼香烟,还要追溯到七年前。
那时候他还在上海法租界念书,父亲是名气响当当的律师,母亲是英国医院的医生,居住在一栋独门独院的别墅内,有着令人艳羡的家庭。叶勋长于交际,经常在家中组织同学聚会,来的有金融巨鳄、商场大亨们的公子,也有政府高官、学界泰斗的千金。达官显贵的后代云集,自然少不了吹嘘彼此的父亲多么了不起,今天又赚了几百万,明日又会通过什么有利于商人的政策,等等。每当这时,叶勋总是淡淡一笑,他知道这种情况很正常,但他从不迎合。他热情招待这些同学,除了和他们关系不错,还有就是这能为父亲招揽更多的生意。上海滩社会名流不少,但是律师也鱼龙混杂,许多律师都想拥有固定的大客户,只可惜人脉不够。叶勋在租界学校念书,结识了这些名流,他们对叶家来说是得天独厚的摇钱树。
叶勋的父亲虽然不满儿子学会了吸烟和纨绔子弟那一套,但他的生意确实更红火了,每替儿子这些同学的父母打赢官司总能得到丰厚的佣金,还兼任了政府的法律顾问,名利双收。他为自己把儿子送到贵族学校读书的决定感到欣慰,同时暗自思忖儿子继承了自己的优良基因,培养他接自己的班。
叶勋对此并不感兴趣,他另有打算。他在大学读法律,业余时间却总翻阅一些社会科学书籍,并且总喜欢对着世界地图发呆。那些富贵少爷、小姐开口就是物质享受,叶勋却能脱口而出非洲的金矿、美洲的山脉和澳大利亚的生物物种,对欧洲中世纪的骑士文化、玛雅人的起居习惯和波斯帝国的兴衰更是如数家珍。他最大的梦想就是环游世界,了解各个国家的自然风光和人文习俗,写出一本新的“海国图志”,成为名留青史的学者,“东方麦哲伦”。
在为父亲提供了充足的客户资源之后,二十二岁的叶勋收拾行囊出发。他的计划是徒步穿越江苏、安徽、江西、湖南、四川,抵达西藏,取道西亚,直奔希腊和意大利,最终在荷兰阿姆斯特丹乘船前往南半球,再乘船回上海,沿途以打工为生,赚出路费就走,全程保守耗时二十至二十五年。临行前父母极力劝阻,但彼时的他不为所动。双亲拗他不过,随他去了。他没有想到,从此以后再未与父母谋面。
上海以外的情况令人震惊。虽然上学时对中国的落后有所耳闻,但实际情景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柏油路变成石板路,石板路变成砂石路,后来竟然只有人们走出来的土路。在安徽翻越几座大山,鞋子已经磨破,脚上长了许多血泡。村子里的旅店在下雨天严重漏水,阴冷潮湿,害得他差点患上湿疹。至于饭菜更是难以下咽,不仅缺乏油水,而且粮食粗糙,不利于消化。每一座农村的厕所都是小型昆虫博物馆,头顶苍蝇乱飞,脚下蛆虫蠕动,叶勋简直要把消化器官都呕吐出来。于是他拒绝了厕所,改在野外自行解决,又辨识了不少说不上名字的昆虫。就这样,当叶勋进入江西境内,笔记本上已经写满新鲜见闻,也瘦了二十几斤。
旅途劳顿,沿路也荒无人烟,叶勋风餐露宿了好几日。好容易到了一个城镇,在一家客栈吃了顿像样的饭,却发现盘缠都丢了。客栈掌柜老表见他是个文弱书生,以为他无家可归,顿生怜悯之心,免了他的饭钱,还给他提供了房间,让他在这里打零工。叶勋心想反正也要赚够路费,便欣然答应了。
镇子上驻扎着***军队,经常光顾这家店吃霸王餐。一日,老表的满脸是血的来到后厨,老板娘和伙计们都很气愤,问是谁干的,老表说是孙连长和他那几个兵。
这一说,众人都不吭气了。孙连长是当地一霸,仗着有人有枪,到处欺行霸市,人们敢怒不敢言。叶勋看不下去了,说道:“他们凭什么打你?”
老表说:“他们吃了好几餐白食,欠几十块钱了,我向他们讨要,他们就把我打了一顿。”
叶勋切齿道:“岂有此理!我去跟他们评评理!”
老表说:“算了吧,这里谁也惹不起他们!”
众人也劝叶勋不要轻举妄动。但叶勋的大少爷脾气上来,连家业都敢舍弃,遇到此等不平之事又岂能坐视旁观?他不顾劝阻,径直前往正厅,看到一个军官和几个士兵围着桌子大吃大喝。他抄起柜台的算盘,来到这一桌前,将算盘猛的拍在桌子上,厉声说道:“你们欠了多少钱,自己算算!”
馆子里其他食客见状,纷纷停下筷子,不安地看着这边。
领头军官的眼睛瞪得浑圆,拍了拍桌子上的手枪说:“新来的吧?不知道我们是谁?”
叶勋说:“你就是孙连长?不管你们是谁,吃饭哪有不给钱的道理?你今天要不给钱,我就报官!”
孙连长狂笑道:“臭小子,你有种就去报官!怕是要先关你半个月!”
众士兵一同大笑,食客也议论纷纷:“这小二太愣了,老表在哪里找的?”
掌柜的慌张地从后面出来打圆场:“军爷,小子不懂事,恕罪恕罪!”
孙连长说:“管好你的人,老表!老子和弟兄们来你店里是瞧得起你,你让我付账那还是朋友吗?我这脸上怎么挂得住?”
叶勋说:“吃饭付账,天经地义,你们赊账也就罢了,打人还有道理了?老表的头被你们打破,按律当赔多少钱?不赔钱,按照《中华民国刑法》,你们都要坐牢的!我可以把相关条文给你们背出来,拨拨你们面前的算盘,看看要蹲几天?”
孙连长不知这人是读书读傻了还是精神有什么问题,全镇上下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镇长也要敬他三分,这个外乡来的店小二竟然胆大包天地给他讲法律,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孙连长拿起手枪说:“老表,赶紧让这个外乡人滚蛋!不然就砸了你的店!”
掌柜的连连赔礼道歉:“军爷息怒,息怒!小子不懂事,不要跟他一般见识!小店还要做生意,千万不要动怒啊!我这就让后面在加几个菜!”他转向叶勋说:“你少说几句吧!”
孙连长得意洋洋地说:“小子,你还舔着脸给我讲法律?这个镇子上,老子的枪就是法律!老子就是民国!老子就是……”
叶勋脱口而出一句脏话,巧妙地接了孙连长的下茬。
“好啊,给脸不要脸!”孙连长猛地一拍桌子说,“弟兄们,有人不懂咱们这的规矩,教教他!”
几名士兵应声而起,三下两下就扭住叶勋的胳膊,将其逼到墙脚。孙连长摔碎一只酒碗,一个健步上前,左右开弓给了叶勋几个响亮的耳光,然后一脚踹在叶勋的肚子上。叶勋十分痛苦地蜷缩着身子,架着他的士兵力道更大了,让他动弹不得。孙连长拿起桌子上的皮带,狠命地朝叶勋身上打,每打一下叶勋都发出一声惨叫。
掌柜的和老板娘苦苦求情,孙连长说:“你还想挨打?滚一边去!”店里的伙计远远看着,食客们躲到门外看热闹,无人敢近前。
叶勋被打了个半死,连叫的力气也没有了,孙连长的气消了大半,对掌柜的说道:“以后管好你的人!少找外乡人!”
这时,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炮响。门外,一个士兵挤进人群,慌张地报告:“不好了,不好了!连长,红军……共匪打过来了!”
孙连长刚才还飞扬跋扈的样子顿时飞到九霄云外,他的慌张模样就像刚才的掌柜的一样,抓起桌子上的枪,不顾帽子歪斜,招呼同伴赶紧逃跑,几个官兵一溜烟竟不见了。
叶勋瘫倒在地,掌柜夫妇和伙计们赶紧把他扶到后院休息。叶勋被抽得皮开肉绽,脸也肿了,说不出话来。掌柜夫妇敬佩叶勋是条好汉,派人给他找药。但是店里没有,药铺里的药材也被***军队抢走了,郎中也跑了。无奈,他们只好给用酒给他一遍遍清理伤口。
入夜,孙连长和他的国军逃之夭夭,红军兵不血刃地开进镇子。街面上人迹寥寥,居民们躲在家里,透过窗户和大门的缝隙不安地观望着。虽然坊间流传红军是穷苦人的部队,对老百姓分文不取、温和友善,但是在政府的宣传中,红军是“****比孙连长那伙人还恶。人们不知该相信谁的话。
红军一个军官敲开客栈的门,说部队人困马乏,能否借宿客栈一宿。老表非常清楚,在红军那里他是“资本家”,是“共产”的对象之一。可如果不开门,红军直接闯进来,他和他的家人免不了坐牢、枪毙,他的小店也会被付之一炬。
几经权衡,老表双手战战兢兢地打开了门。
面前的红军军官着实吓了他一跳:身躯健壮、魁梧,长着浓密的大胡子,八角帽上有些发暗的红五角星配着灰色粗布军装,赤脚瞪着草鞋。他身后还有几十名和他穿着一样的士兵,列队整齐,齐刷刷地望着这里。没错,这就是政府宣传的“匪”的形象啊!
老表正在懊悔为何要开门,军官却笑着说了一句话,让他对这些:“老乡,我们是中国工农红军,我和我的同志们想在这里借住一晚,能否劳烦您为我们提供房间,再做些饭菜?账单全付,明日一早我们就走。”
“好,好的……”老表开门迎客,红军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入,分别落座。老表不敢怠慢,让伙计厨房都动起来,做了最好的饭菜招呼这些红军。那个红军的长官连连称谢,伙计上菜的时候,士兵们也十分客气。
红军来了几十号人,客栈的房间不够用。老表有些胆战心惊地说明了情况,表示愿意把自己和伙计们的房间让出来,军官拒绝了,让每个房间里多挤一些人,不要打扰店家的正常生活。
这时,从后院传来痛苦的叫声。军官问是什么情况,老表夫妇如实讲述了叶勋如何与国军孙连长对峙、又如何被毒打。
“狗日的白匪!”军官脸色阴沉下来,咬牙切齿地说,“医务兵,去给受伤的老乡诊治!一定要治好!”
“可是排长,连里给咱们的药品不多了……”
军官说:“老子让你去你就去,药没了可以再买,人命买不回来!”
“是!”医务兵跟着老表夫妇来到后院,为叶勋打了消炎针,敷上外伤药物。叶勋后来才知道,如果再不治疗,他的伤口会感染,很难存活。那些药品是治疗刀伤的特效药,在红军部队里是稀缺物,只有重伤员能用,却救了他一命。
次日清晨,部队集合出发,前往镇公所驻扎。临行前,军官结请了住宿和吃饭的费用。老表夫妇坚决不收,军官还是硬把钱塞给他们,说道:“我们党不白收群众一针一线,我霍刚又是个一言九鼎的人,老表一定要收下!”
从此,红军在镇上名声大好。
叶勋伤愈后,专程去红军驻地拜谢,与霍刚促膝长谈,有相见恨晚之感。霍刚鼓动他加入队伍,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为革命贡献力量。叶勋几个月来耳闻目见中国的现实,与自己的想象落差极大,而自己的梦想确实非常肤浅,便在第五次反“围剿”之前参加了红军。后来强渡湘江、翻雪山过草地,叶勋在侥幸活下来的同时,也在本子上记录了沿途的人文、风光,到达延安后他经常拿出来翻看,觉得弥足珍贵。
叶勋想,等革命胜利了,有机会还是要去阿姆斯特丹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