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4年7月,天京。
李秀成感到右眼一阵乱跳。他推开面前的一堆城防图,从奏折上抠了一小块纸下来,用唾液浸成纸捻子,粘住右眼皮。可这似乎没什么用,轻薄的纸捻子有节奏地抖动着,如同腐朽的木门栓正被一个大力士玩弄,只要稍加用力就会折断。李秀成慢慢垂下脑袋,用手抵住额头,闭目养神。他已三天三夜未合眼。最近一次乔装突围没有成功,他退回忠王府后,索性立刻亲率部队去毁坏湘军向城内掘进的地道,与敌人短兵相接。虽然打退了敌人的偷袭,却没有丝毫喜悦。敌人每推进一步,天京陷落的时间就又提前了一些。他必须将这个时间尽可能地拉长,为拼杀出去做好万全准备。
湘军的包围已经超过五个月。周边的要塞一个接一个失守,天京犹如四百年前的君士坦丁堡,城墙变成他们最后一道屏障。太平门、神策门外尽是清兵,壕深垒固,通往外界的道路早被堵死,援兵难至。湘军的火炮架设在紫金山巅,如同一只只贪婪的巨眼,不分昼夜向城内轰击。清兵将领曾国荃已下达命令,城破后可任意屠城、洗劫,作为对士兵的奖赏。十万湘军磨刀霍霍,重新燃起了斗志,继续掘进地道、铺设道路,只等一声令下冲进城去,仿佛待宰的羔羊已触手可得。
炮弹倾泻在古老的金陵城内。炮火覆盖之处,千疮百孔、瓦砾成堆。街头没有什么像样的建筑可以毁坏了,炮弹砸在地上或废墟上,激起大片黑灰色的烟尘。那烟尘迅速飞舞,飘向半空,笼罩了大半个城市,仿佛一副巨大的棺材板正在合拢。人们捂住口鼻四散奔逃,死者横尸街头,无处埋葬。炮击过后,有人重新接近死者,翻看他身上是否有能吃的东西。粮仓空空如也,野草、树皮甚至沙土都变成了可口佳肴。守军整日靠这些东西果腹,忍受着肠胃的病痛,还要拖着逐渐瘦削的身躯去反击敌人的火力压制。这是一种难以名状煎熬。没有粮食,没有药品,没有援兵,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是在做困兽犹斗。
李秀成对这种局面毫不吃惊。半年前,当他苦谏老天王“让城别走”却被当众斥责时,便料到天国早晚会有此结局。他失望了,这个政权已经积重难返、摇摇欲坠。遥想当年自己解镇江之围,摧毁江北大营,东征上海重创“洋枪队”,是何等的风光,无论是湘军还是洋人,只要听到“忠王”的名字便闻风丧胆,丢盔弃甲。如今末日即将来临,所有人都面临最后的审判,他的荣辱也已化为过眼云烟。但他不能离开。几年以来,他的理想一点一点地支离破碎,却还在努力地收拾这个残局。他与郜永宽、汪安均等人不同,他不会把命运轻易交付给“投诚”二字。他是“贼首”之一,曾国藩、李鸿章对待叛乱者一向狠毒,主动送上门会被抽筋剥皮,死无葬身之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他早就把生命置之度外了,只是他拒绝不体面的死亡。
李秀成制定出了唯一可行的计划。他屡次派精兵伪装成湘军试图突围,均铩羽而归。他得出结论,就是尽量拖延清军入城的时间,能拖一天是一天,待城破之时趁乱携幼天王突围,然后另作图谋。之前的几次失败,与其说是试探,不如说是演习。他精心布置好城破当日谁负责护驾,谁负责牵制敌人,谁负责当炮灰。
一部分人牺牲,另一部分人才能活,他不得不下此鱼死网破的决心。关键是,目前人心惶惶,他需要凝聚人心配合完成他的计划。
忽然,他的精神为之一振。他想起了一个东西。
正是因为有了那个东西,东王可以假借“天父下凡”稳定军心,连奏凯歌;也正是因为这个东西,东王、北王最终被诛杀,翼王出走。老天王最终得到了那个东西,却整日闭关钻研,茶不思饭不想,临终前还下诏将此物陪葬,赐名“万世晶石圣衣”。
那是李秀成唯一一次抗旨,他没有照做,而是把那个陪葬品悄悄地放置于皇宫的地窖里,派自己最信任的守卫看护。
李秀成庆幸自己的胆大包天。一股巨大的希望像暖流般涌动起来。那个东西仿佛成为天国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在李秀成的眼里,“拜上帝教”早就沦为一具空壳,但这并不代表士兵和老百姓们不再相信上帝。面对轰炸和断粮,人们仍聚在一起祷告,感谢主的慈悲,还没有取了他们的性命。即将灯枯油干的病人,知道自己离死期不远了,却需要定时服药以求安慰。“天父下凡”如同最后一剂猛药,只要喝下去,只要让他们真切感受到上帝的“神力”,他们便会回光返照,与敌人战斗到最后一刻。
李秀成来到天王府的一个不起眼的入口。守卫见忠王驾到,不发地开启身后的门。他迈开长腿,顺着阶梯一步一步地走下去。通道狭窄,两侧的墙上每隔几步修筑一对烛台,李秀成一行人的影子在墙上形成动态的壁画。走过长长的通道,他们抵达地窖。守卫用几串钥匙打开地窖的石锁,费尽力气推开三道厚重的石门,像正在疏通往天堂去的道路。
随行侍卫点燃火把,火光驱散了地窖的黑暗,照亮了地面堆砌的石棺。李秀成命令侍卫,去找一个编号为“玄字乙庚”的物品。侍卫通过火光的指引,在一座石棺的脚下找到了那个不起眼的皮箱,献与忠王。所有人都不解,为何忠王此时不在前线指挥,却来找这样一个皮箱。李秀成拿了一只火把插在墙上,屏退左右。待其他人退出地窖,他亲自开启了皮箱。
一件折叠整齐的精致棉甲。
李秀成小心翼翼地把棉甲取出,用双手摊展开来。这件衣服与寻常士兵的戎装并无太大区别,唯一的不同,就是胸口处缀着一颗闪现着幽幽蓝光的宝石。
地窖昏暗,宝石在斑驳中显得那么纯净、剔透。它的光芒柔和而明亮,穿过阴冷晦暗,照在李秀成疲惫的脸上。李秀成感到一阵迷幻,宝石的光芒让他心醉。但除此之外,他并未感觉有何异样。李秀成的心中充满疑问,他不知杨秀清从何处取得那个东西,也不知老天王为何会因此物神魂颠倒,但它似乎确实有一种魔力,不仅能让人长久盯着它不妨,还紧紧拴住了天国的国运。
李秀成环顾四周那些石棺。那是幼天王继位后,李秀成下令将皇宫中所有奇珍异宝统一收归“圣库”,锁在这一方方狭小的容器内。幸存的石匠们被强行绑来,在重兵看守下花了十天的时间凿出这些石棺,得到的报酬是每人半斤麸糠。石棺中的珍宝,取自于被俘杀抄家的清廷官员,来自于洋人企图媾和的贿赂,但更多的是老百姓的纳贡。统治者们用金银铺满庞大的王府,铸造昂贵的器皿,装扮妖娆的后宫。当他们梦醒之时,所有的纸醉金迷已被厚重的枷锁紧箍,死一般地蜷缩在这上帝都无法垂青的地方。经过无穷无尽的的挥霍,太平天国仅剩下了这一点家当。李秀成准备在东山再起之后,用这些东西充作复兴的资本。实际上谁都清楚,这些笨重的容器也只能成为逃跑路上的累赘,更何况在当下,它的价值还不如半斤麸糠。
李秀成收回思绪,定了定神,重新叠好宝石棉甲放置回皮箱,然后踱步出地窖,郑重地吩咐侍卫:“今日午时,尔等务必召集文武百官来天王府,本王有要事相商。”
交待妥当后,他马不停蹄地来到天王寝宫,说服幼主洪天贵福扮演“天父下凡”。
“忠王,老天王生前遗诏陪葬此物,你怎未照办?该当何罪?”
“请天王恕罪!臣斗胆恳请您充当‘天父’,力挽狂澜,待我天国复兴之时,再降罪与臣!”
“朕……朕已多日不食米粟,不近女色……忠王为何不及早勤驾突围,却要行此荒唐之事?”
“天国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刻,臣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保护天王!望天王以江山社稷为重,以此凝聚人心,方可冲破清贼之围!”
李秀成俯首跪地,长时间不起身。于是幼天王不情愿地答应了。
当天中午,百官身着朝服,浩浩荡荡走过圣天门。清军的炮火已于早晨停息,至午时仍未有任何动作。城内城外一片寂静,新鲜的弹坑仍冒出滚滚硝烟,令人感到不安。
富丽堂皇的金龙殿内喧闹嘈杂,官员和将军们不知要宣布什么事情,都在焦急地等待幼主和忠王的出现。他们无暇再欣赏雕梁画栋的宫殿和栩栩如生的四壁彩绘。
洪天贵从屏风后走出,李秀成紧随其后。
众人跪拜,齐呼“万岁”。然而平身之时,他们吃惊地发现,幼天王竟然身着宝石棉甲。那是东王谋反的铁证,幼天王却穿在身上,是何意?
大家面面相觑。李秀成暗示洪天贵福,照之前商量好的办。洪天贵福双唇颤抖,脸色煞白,僵硬地点了三下头,面向众人。
“朕……朕……吾……吾得知尔等受难,遣洪天贵福来……解救众生……”
脆弱的声音回荡在鸦雀无声的宫殿里,孤零零的回声如正在熄灭的火烛,渐渐不知去向,气氛越发凝固了。
“朕……不,吾……命令你们……”
“够了!”信王洪仁发打断了他尴尬的演讲,“大战之际把我们叫到这来,就是为了让我们看这个?你是什么居心?”
李秀成说:“诸位听我一句!若能在百姓和将士面前行此礼,必会激励人心。”
勇王洪仁达厉声斥责道:“忠王,你身为老天王托孤重臣,竟教幼主如此之事!你要效仿杨逆之法造反吗?”
一些人也跟着附和,声讨李秀成是挟主自重,无法无天。
洪天贵福见李秀成不得人心,便一屁股坐在龙椅上,哭诉道:“朕年幼,你非要逼朕行此逆礼,朕委屈得很啊!叔叔伯伯们,你们要为朕做主啊!”
李秀成无言以对,无奈地摇了摇头,一开始是苦笑,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到;后来他竟仰天长笑,声音回荡在大殿里,沉浸在这些忠义臣子异样的目光中。
这是个彻头彻尾失败的计划。那些王爷,说这是“逆礼”,只不过是觉得李秀成是个外人,没事先和他们姓洪的皇亲国戚商量,他们颜面尽失。这些达官显贵,在亡国之际还要考虑自身的面子。至于幼天王,他早就被声色犬马掏空身子,都没出过王宫的门,像个还没断奶的孩童,又怎能把大任交给他呢?
这时,一枚炮弹落在天王府大殿前爆炸,顿时地动山摇。洪天贵福吓得躲到龙椅后面,众人惊恐地抱头鼠窜。龙椅上方书写着“太平一统”的红底金匾因剧烈的晃动而歪斜了,那是洪秀全登基时重金铸造的。
一名满脸血污的士兵跌跌撞撞地冲入大殿,报告说湘军轰塌太平门城墙,其他城门也即将失陷,大批敌人正在涌入天京。李秀成下令准备突围,他的话音未落,百官便已纷纷向外跑去。
树倒猢狲散。
洪天贵福狠狠脱下宝石棉甲,径自跑回寝宫去了。李秀成叹了口气,让手下将领带上幼主,与自己一同行动。宝石棉甲已失去意义,他只是命令随身侍卫放火烧掉,便头也不回地走出大殿。他准备集结禁卫军,执行自己的计划。
天空乌云密布,这是江南的一个普通的夏日午后。然而作为中国历史上最后的农民起义政权,太平天国即将迎接它最后一场风雨。
当晚,李秀成在掩护幼天王突围时被冲散,不幸被俘。湘军最终攻破城池,开始了数日疯狂的屠戮。天王府付之一炬,地窖中的财宝被洗劫一空。守城官兵在巷战中全体阵亡,他们的家眷未能逃脱噩运,连同全城百姓被一起以“通贼罪”论处,或被砍头,或被***曾经繁华的街市血流成河。
曾经的人们以为,只要信仰虔诚,神明便会提供永恒的庇佑。然而上帝抛弃了太平天国。李秀成在狱中完成了他的回忆录,字字铿锵,痛定思痛,然后投笔慷慨赴死。他和岳飞、文天祥、袁崇焕一样载入史册,供后人敬仰。至于后世的评论,已与他无关。至于关于宝石棉甲,李秀成的内心是怎么想的,无人问津,也不是很重要。毕竟,任何奇迹都无法拯救一个执意要逝去的生命,更遑论一个终究会被历史吞没的概念。
万世晶石最后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是1864年7月19日,此后下落不明。清军的战利品清单中并无此项,民间也不曾有此传说。只是七十二年后,在中国华北一个名叫通天山的地方,人们才了解了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