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魔界回来后,我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虽是如此,可法力却依旧没有任何的削弱,反而强大的让我不堪重负,耳后的黑莲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变得鲜活起来,越发的殷红像是喝饱了血一般,随时准备啃噬我的血肉。
每隔五日,耳后的莲花印便会发作一次,灼热难耐的痛楚让我不敢忘记自己的使命,我知道这是父亲在提醒着我,可是我知道我做不到,即便是我自己挫骨扬灰我也无法做到伤害苏裕半根毫毛。
这是回来后的第十天,年前那种难忘的痛感已经发作过一次,我算的清楚,今日便是第二次。
早早将侍女们给遣下去,我一个人坐在雕花窗前无趣的打量着外面的日暮,夕阳西下,一抹浓重的橙光在远山之边徐徐化开,如水墨般在宣纸上侵染着,融铸出别致的光景。
远山的顶峰上,有两道身影安静的立在氤氲的橙光中,温和的光芒将二人的身影团团笼罩住,合着渐沉的红日竟给人一种难以欲言的悲惋,宛若是一副穿越千年流落至此的画卷,不由让人联想到昔日的旧时光。
粉衣姑娘看着面前一派光景,嘴角的弧度不由的弯的大了些,片刻,她转过头看着身旁一直静默的少年,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这样好的日落,你就没有想和我说的话?”她在魔界休养了好几日,身子才转好,便念着下到人间。
少年清俊的双颊上飞上两团可疑的绯红,慌忙地想将双手在胸前合十,却被少女伸手按捺住手上的动作,软腻温和的触感在他修长的手上传来,通达大脑,脑中轰的一声一片空白,接着白皙的肌肤上又是通红一片。
不管牵多少次手,他还是这样容易羞红了脸。
峫韵抿嘴笑开,转而放手去轻轻地刮了下他的挺拔的鼻子,娇嗔一声:“呆子!”
元正慌忙低下头,面上无比的羞涩,却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嘴角悄悄扬起一个温和的弧度。
“呆子!抬起头来。”峫韵在他面前站住,娇俏的背影逆光而立,略有苍白的小脸隐在黑暗中,只能让人瞧见她微微扬起的薄唇,却难以分辨她眸中的色彩。
见得元正迷惑地抬起来时,她的声音低沉温柔地响起,不同于平常的俏皮与欢愉,而是带着不明的复杂的情感,“你可看得清楚,我是谁?”
元正不明不白,讷讷地开口回答:“峫韵。”
话音恰落,峫韵轻轻扯开一丝苦笑,只见得一道白光闪过,元正再睁开眼时,却是跌入一对双色瞳眸中,左边为褐,右边为赤,波光潋滟,如一泓清泉看似清纯,如一潭深湖暗藏玄机,她看到他惊恐的呆愣在原地,一双绝美的瞳眸渐渐蒙上一层水雾,那颗晶莹却徘徊在眼眶边缘一直不愿落下。
她是魔,他或许从不知道。
天理在此,他从来遵循。
她此番下一注赌,在这决定她的一生,“从前我庆幸自己是魔,拥有凡人倾尽一生都无法得到的一切物什,如今,因为你为凡人,所以我厌恶这个身份。”
“元正,如果…如果你愿意在你心上给我留一个位置,我便愿意……”
峫韵面上带着笑容,向前一步,缓缓伸出手想要抚上他的脸庞,却在下一刻落下一个空,在他逃离的一瞬间,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瞪大眼睛,依旧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俊朗的少年,只觉得他的容颜如今变得陌生起来,他淡漠地看着自己,好似一朵冰莲花,清高自傲,无法融化,就连他的声音如今也变得冷漠起来:
“自古正邪不两立,我心为佛,心意可鉴,尔为劣魔,自然无法与我一起,施主今日说的话,我便只当做个笑话,此番错过,施主切莫追来。”
峫韵愣愣地看着他徐徐转身,夕日下他的身影被拉的修长,带着决绝与信仰离她越来越远,从不回头,从不留恋,从不寻找。
他从未说过爱她,从未找过她,从未关心她,回想起来,她好像都不知道有多少次因为这个与他吵架,虽然他也未来哄过她。
可她怎么就忘了,他这个呆子,什么都不会,只会听师父的话,日日夜夜念经。
峫韵身形僵硬在那,如果她再从前一般厚着脸皮贴上去,说些好话,或许这样他就不会计较今天的事了,可是现在,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从胸口传来,犹如层层坚冰冻住她周身血液,让她动弹不得。
修长白皙的手尴尬的凌空抬起,温和的日光从指缝中一缕缕钻出,将手指照射的近乎晶莹透明。
那颗迟迟不愿落下的晶莹也在这时悄然落下,不留下丝毫的痕迹。
如果,你愿意在你心上给我留一个位置,我愿意承受天雷轰顶,化作凡人,与你厮守,共同白头。
就算是我灰飞烟灭,若能换你一句缠绵,便也终生无悔。
厢房内。
熏烟袅袅,沉闷的木鱼声在屏风后不紧不慢的响起,回旋在典雅的室内,直到门被推开,那木鱼声依旧不变节奏的缓慢敲打着。
“师父。”
元正在梵禅面前坐在,轻轻唤了一声,蕴藏着浅浅的倦意。
良久后,老者才轻启唇瓣,却不睁开眼睛,“那丫头呢?”
“走了,这一次,再也不会回来了。”
梵禅停下手中的动作,房内霎时恢复寂静,他睁开眼睛,颇有深意的盯着他年幼的徒弟。
“你可伤心?”
元正微微一愣,无力地扯出一丝苦笑,“浮沉世间,方才回首,不过如梦幻响,这大起大落,能放下也是一种成长。”
梵禅盯着他半响,欣慰地点点头,沉声道:“去念经吧。”
梵禅没有看到元正藏在衣袍下的手紧紧地握住,指甲嵌入肉中的痛感才能让他暂时转移下自己的注意力,他清楚的很,他不能心软。
元正走出房门时,夕阳正盛,将天边照耀的如火一般的红耀,远远地,他仿佛能够看到在山的那一边,有一位粉衣姑娘默然的坐在石头上,夕阳的流光将她温暖的包围着,却驱不走一身的寂寥。
他抬头看看天,发现头顶树已长得枝叶繁茂,阳光从中流泻而出在青石地板上投下一片斑驳,他缓缓伸出手,触到阳光的一刹那,白皙的手指被照耀的晶莹透明,他闭上眼睛想起记忆中那个俏皮的少女,她笑的时候比阳光还要温暖,她娇嗔的时候可人的紧,她缠着自己絮絮叨叨的时候还真是烦人,不过如今他宁愿听上一整天也不嫌腻……
他记得很多很多,她的好,她的笑,她的闹,一幕幕如一把刻刀在他心上一寸寸记下,变成永世难以忘却的痕迹,他不是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可是让她遭受五雷轰顶,他如何忍心。师父说过,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他所求不多,这样就好。
可是若是他能够预料到之后发生的事,也许这一日,他宁愿摒弃所有的执念与她厮守相伴。
低头时,一滴滚烫的泪珠落入他掌心,却灼痛了心脏,他喃喃开口,温柔无尽,“我,爱你。”
魔音谷景色繁华,一派安泰,空中曾有雁鸣声过,一声声回荡在谷内,彰显了谁的寂寥。
一抹妖冶的红艳默然的立在风口,黄昏的冷风灌满了她的衣袍,凌空徐徐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她墨发如瀑,似上好的绸缎般披散身后,风起时,带着美丽的色泽缓缓散开,每一缕携带着浅浅幽芳随风而去。
冶婆在这儿已经呆了许久,久到一眨眼时便是已暮,若非那道声音,她恐怕还要站上许久。
“我怎么记得魔界的冶婆向来不曾到魔音谷?”
冶婆回过神,抬眸看着站在树梢上的男子,他一袭黑衣飘扬,银色面具下是两瓣淡色如岁的薄唇,还有那优美的下巴,她轻笑一声,不以为然道:“那也是曾经了。”
说罢,转身走向浣书阁,一天便是这样过去,半天发呆,半天看书。
慕容尉烨来到魔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他奉妖王之命来看守魔界,只不过说是看守,却是比在自家中来的还要随意,基本上魔界各个地方他想去便无人能拦。冶婆也懒得多管,反正也剩她一个人来管理魔界了,能有一个人帮忙打杂也是极好的,她没有理由去拦着他。
她如往常一样来到浣书阁,一股清幽的檀香味儿夹杂着书卷的气息悠悠钻入她鼻内,她深呼吸了一口,觉得这个味道尤其的好闻,整个人都舒心了不少。
只是这一次,她却没有丝毫的心情看书,随意翻了翻便放了下来,脚步下意识的走向书阁深处,待到出来的时,怀中便抱着一把古琴,质地上好,泛着温润的光泽,几乎是丝毫尘埃未沾,想来这把琴的主人极其细心的打理过。
她习惯的将它放到书阁外的平台上,那里她特地留了一席空位供她抚琴,只不过此刻的案台上已经浮上一层灰尘,她一拂衣袖将灰尘悉数扫去,才将琴安稳的放上去。
她缓缓坐下,拿过袖中的丝帕一点点的,十分仔细的,又十分温柔的轻轻擦拭着,仿佛呵护着至宝,生怕一个用力便会刮花手下的物什,看起来是那样的爱惜。
慕容尉烨跟着过来,却是不近不远的在平台旁的一颗树上落下,随意摆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他转头看着那名十分认真的女子。
女子的身影安静而寂寥,她的神情淡漠,眼睑低垂,卷翘的眼睫毛恰好的掩去了眸中所有的色彩,她素白的纤指温柔的拂过琴身,却在不经意间颤动了一丝琴弦,细微的琴音在逸散出的刹那,女子的面容不小心流露出了一抹哀伤。
“爱琴之人为何不抚琴一曲?”
慕容尉烨瞧着她,细微的光线从女子滑落的发丝中钻过,带着朦胧而迷离的气氛。
冶婆抬头,手下停了动作,眸子中已然恢复从前的漠然,她看似不以为然,可每说一句话,都足以勾起从前的往事,那种沉重是她一直都不愿扛起的,而如今她却可以对着一个陌生人说的这样轻松,那一刹那,她放下了很多事情,她以为她放下了。
“能让我抚琴的人已经不在了。”
闻言,慕容尉烨却是挑眉,“哦?那他去了哪?”
“死了。”
一句清淡的声音慢悠悠的传来,宛若一片羽毛的轻重,却夹杂着千斤重的情愫。
慕容尉烨眸中微有诧异,他盯着面前的女子许久,似乎想要从中找出什么不一样的情愫,可是除了冷漠便是清淡,再无任何的情感,良久他才道:“可我怎么听说,他被妖王救了?”
没有等到面前人的回答,慕容尉烨继续道:“他的尸骨葬于何处?”
冶婆抬眸,对上他的眸子,然后她轻轻一笑,笑的云淡风轻,可目光闪烁着微浅的无奈与疼痛,她抬起手抚上自己的左胸膛,“我心里。”
是的,她对他死心了。
那个她曾用着一生中最美的年华认认真真爱过的少年,从此她只喜欢他一个,至此她也只恨过他一个。
然后她问他:“至今,你可有最后悔的事情?”
面前的人半响没有说话,冶婆也不在乎,只对他道:“你若没有,可是我有。”
慕容尉烨轻轻开口,声音微哑低沉,“是什么?”
“我后悔救了一个人,如果我当初没有救他,如今便不会想着如何杀死他了。”
她想要杀死他。
因为,她要那个人付出他应得的代价。
慕容尉烨转过头,一双狭长的眸子微微闭起,遮去一切的情绪,他声音带了点无奈与哀伤,“你就这么恨他?”
冶婆将案台上的入松风抱起,听到此言,她目光凝在怀中的琴上,“以前恨,现在便没有了。可是,若我再见得他,我势必取他性命。”
不恨,并不代表不爱了;不恨,并不代表放下了。她只是累极了这种恨,她想解脱,可她不知如何解脱,她想是不是杀了他她就可以解脱了,至少那个人的死可以让她不再那么深的执念。
她觉得,他该死,因为他负了她。可是她忘了,直到现在她依旧是深深念着,想着,爱着那个人,真正的痛苦绝便是来源于他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