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三爷汤子秋来到老爷的书房,见书房空空无人,便知老爷自是又在鸳鸯阁。鸳鸯阁是老爷用来完工鸳鸯转香壶最后一道工序的地方,由于这最后一道工序,至今都只有老爷一人知晓,所以这鸳鸯阁,自是汤家的禁地,汤老爷从来不安排家中任何一个人到这里来,即便是家中的几个儿子。
在他尚没有将那最后一道秘密工艺交付出去,尚没有选定交付于谁时,他只想保留这个工艺,来让鸳鸯转香壶保留这份神秘,汤老爷知道,现在是因为有朝廷特赐将汤家的这把壶定为御供,只准供于皇宫,只准它显现在富贵华丽之地,这,无疑给了汤家这把壶一道彩虹,因为这道彩虹,汤家才得以庇护在那光环之下。
是朝廷的荣誉给了鸳鸯转香壶光彩,给予了汤家荣耀和这份荣耀背后的富贵。虽说汤家世代制瓷,家中一应开销多半还是靠出售其它瓷器来积累钱财,但每年,因为供奉这珍稀之壶,皇上只会赏赐给汤家大量的金银财宝,珍稀古玩,甚至哪年朝廷高兴,还会赏赐大量的宅院房屋。
这把壶,这把小小的鸳鸯转香壶,给了汤家太多外在的东西。然而,在汤老爷的心中,汤家,终究是手艺世家,而汤家的后续子孙,总归是靠手艺吃饭的匠人。
任何外在的东西,再光彩再亮丽,假如那些是别人赠与的,就是不安稳不能乐享现成的,因为别人能给,亦能夺。
汤子秋知道老爷不在书房,肯定就是在鸳鸯阁,他自知那个地方自己不能去,于是又回到家中。
回到三房院,汤子秋刚掀开帘子,将要走进去,春晓恰好也从里间急匆匆欲出屋,两人相撞,汤子秋差点一个踉跄,被春晓给撞倒。他站定看时,才瞧见春晓一只手捂着半边脸,眼角泛红,那另外半边脸上有个明显的手掌印,半边脸已红肿了起来。春晓见撞到了三爷,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捂着脸跑开了。
三爷走进屋去,只见三奶奶正坐在桌前,喝着一杯茶,气定神闲,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春晓的脸,是怎么回事?你打的?”三爷张口问。
“你看这屋子里还有第二个人吗?”三奶奶斜视三爷一眼,愤愤道:“不知好歹的东西,竟然作践起我来啦,也不瞧瞧她是什么身份,对我说三道四。”
见三爷坐下来喝茶,并没有接她的话,三奶奶仍自说道:“今天我见她穿的俭朴,一个大姑娘家,成天穿的灰头土脸,你穿素雅一点罢了,我还能想着你不喜花红柳绿,但她倒好,越发往那个下作里去作践自己了,故意穿成那样一丝颜色不挂的,我说她两句,她偏偏脾气还挺大,倒说的话里带刺,讽刺我成了那花枝招展的肤浅之人。”
“穿个衣服,至于吗?你们女人啊”三爷不屑道,
“她穿成什么我才懒得操这份心,只是这不识好歹的,明摆着拿这件衣服来磕碜我,来给我脸上抹黑,我每月还给她有月例钱呢,难道她连一件衣服都穿不起?”三奶奶又道,“逞上天的东西,不给她几个嘴巴子,不知道自己是何等身份了。让她清醒清醒,别整日里穷尽了那个小心思来恶心我。”
三奶奶每句话里都充满了愤怒和恶毒。
三爷并没有认真听她说什么,女人发起牢骚来,都是极不理智的。他只是问:“家里现在有多少银子?”汤三爷的家,其实还是当在三奶奶手里,这个家里的小财库,钥匙还是拿在三奶奶手里面。
“你问这个做什么?”
“钱是我挣的,难道我问问都不行”三爷怒视她一眼,“我还没说问你要来钥匙呢。”
“哼,谁说都是你挣的?我的私房钱还有我的那些陪嫁的金银珠宝,可都算在里面呢。”三奶奶撅嘴道。转而她认真问:“你问钱做什么?”她走到三爷身边来。
三奶奶知道,这几年汤家陶瓷销量还是非常不错,三爷掌管着市场,从中还是挂出不少的油水来,大头的钱都交给了三奶奶,放到了他们自己的小财库里面,平常三爷从不向她问起这些钱的下落和开销,三爷平常的日用自有他花小钱的来路,但他今日问,想是要动大钱了。
“我要拿出500两,“三爷道,
“拿这么多钱出去做什么?”三奶奶反问,三爷于是将汤老爷安排他见见那宫中新来的苏大人,苏大人目前如何得当今皇上赏识,苏大人指明汤家目前最缺一样东西,那就是朝廷中无汤家人做官,假如目前有一人能在朝廷任个一官半职,对汤家,对鸳鸯转香壶,都是绝大利好。
如此如此,都向三奶奶讲了。
“这个苏大人,指的确实是个好路,汤家向来安心做壶,没有谁在仕途上发展,可能这也跟老爷有关,老爷不喜欢汤家与官场走的太过紧密,说明白一点,他是个恪守已道的手艺人,
只想靠着这份手艺,安身立命,佑护子孙。”三奶奶道。
“可这把壶能保佑汤家走多远多高?靠手艺吃饭,踏踏实实无风无浪,诚然这是一条路,这是老爷喜欢的路,他目前也是安排着汤家往这条路上走,但,我汤子秋可不想走这条无风无浪的路。”
三爷脸上竟然泛起不屑来,他接着说道:“我想求个一官半职,我见上次苏大人,也有这方面的意思,只要我拿出足够的银两来孝敬他,他可以帮上我,可以帮上汤家。”
“苏大人有这样的意思?“三奶奶突然两眼放光,急问。
三爷汤子秋点点头。
“这是个机会,三爷,我觉得你得抓住喽,”三奶奶望着三爷道,
“所以,拿银两来..........”三爷两手一摊,
“干什么从我这里出呢?”三奶奶并不买账,她不屑道,
“不从你这里出,从哪里出?“
“从老爷子那里出,你这万一真要是谋得个一官半职,那还不是汤家的荣耀,还不是汤家的庇护呀,这笔钱,当然要从老爷子的账上出。”三奶奶算盘打得噼哩叭啦的响。
“我爹他说不定非但不喜欢我去求官,说不定还极力阻挠呢,让他出钱,那就更别提了。”
“你不试试,怎么下此定论?无论如何这事得抓住喽,你去和老爷讲一下,先探探他的意思,接下来我们再做打算。”
三爷自是也认同三奶奶的想法,于是打算着明日再到那书房去找父亲,将这求官之事之重、之迫切,一一道给他听。
春晓捂着被打红的脸跑了出来,现在她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痛苦一场。当她往自己的住处走去时,才意识到,这白日里,她和汤家众多丫鬟们共住的地方,白日里自是你来我往,哪里还能有个安静去处呢?
她在这汤家,连属于自己的安静的一隅都没有。
她只得自己去寻个安静的僻静处来,让自己愤怒悲伤的心安歇下来。
她走到汤家后花园一个安静的亭子旁,刚想坐定,听到“哎呀”一声,把她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绕到那声音处,发现三爷家的景忘和景初二兄弟俩,拿着小石头在湖边上砸鱼,春暖乍寒,那湖面上还结着薄薄的一层冰。
老二景初就站在湖边,两只鞋子上沾满了泥巴,突然他脚一打滑,一脚踩破了冰面,滑到了湖水中,一条腿立即湿了大半,他人爬在地上,不敢再轻易动弹。老大景忘四下环顾,怕有人来识破了二人在这疯玩,告诉他们那爱打人的娘,回去自是又少不了一顿收拾。
“快,拉他上来。”春晓喊。并小跑着过去拉起爬在地上的景初,孩子已经冻的小嘴发紫,“快,跟我来,”春晓这下也顾不得住的地方是否有人,拉着孩子小跑着到了她住的地方,景忘一路跟在后面,一声不吭。
还好,近日的丫鬟大通房里空无一人。
春晓将景初湿了的裤子脱下来,将他放在自己床上的被窝里,点着了火炉子,在那火上慢慢烤着那湿了的衣服。
景忘小心的围在边上往火里添着柴火,火苗映着他沉默的脸,“要是被你娘知道,你们可又逃不了一顿打。”春晓说道,
“我们也没少挨打,现在都不嫌疼了。”景忘并不害怕。
“挨打事小,他万一受凉感冒了可怎么办?”
不一会儿,湿透的裤子被烤的热气腾腾,春晓走过去,掀开被子给景初穿上。
“好暖和,要是每天都能穿上这样的烤衣服就太舒服了,”景初得意的笑道,
“想的倒挺美,快下来吧,回去可不敢告诉你娘。”二兄弟走时,春晓在后面叮嘱道。
室内生起的炉子,温暖如春,坐下来,春晓才又想起了自己的悲伤。经过这一番折腾,原先她那种欲哭无泪的悲伤似乎也打了折扣,她竟然发现自己又振作起来。人,真是强大的动物,任何时候不要小瞧自己的修复能力和妥协能力,当你真正学会了向生活妥协,你才会忘掉很多伤害和悲泣。
春晓坐下来,现在她只想安静的围着这团火,给自己取取暖。
原来所有的悲愤,所有的欲哭无泪,所有的欲罢不能的感情宣泄,都可以用这团安静的火来平息,可以靠着这份安静,来安抚掉内心中那策马奔腾的忧伤。
痛哭一场是种路,安静坐着也是一种路,人做给天看,做给地看,其实,说到底还是做给自己看。
没有人想看到你的悲伤和难过,也没有人非要去排斥你的笑脸和开心,苦难都是自己扛。所以,又何必矫情的自己演戏给自己看。
春晓没有那份心,亦明白自己没有那种命。想到此,她那种欲哭一切的心彻底安静下来,心如止水,平静的连她自己都感到诧异。但,脸上那个红掌印还在隐隐作疼。那种疼痛,再次刺伤了她的心。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人道是冰清玉洁质高贵,无奈低眉顺眼是下人。端着这份要强,这份自尊作甚呢?到头来还不是又挨几巴掌多听一些难听的刺耳话?春晓甚至想到,就像汤家的那些丫鬟婆子一样,稀里糊涂的就这样让日子一天天流过去,过下去吧,然而,她想做到,但那份心,却又一次次来捣乱来提醒她,日子不能这样过。
豆蔻年华,芳心荡漾,春晓那颗心,似乎冥冥中也有自己的感情寄托。这时候,她想到了那个在汤家多年的管家房仲,他年纪大了,但精神抖擞;他人厚道,朴实,常常对下人嘘寒问暖,虽然他自己也是下人,但却常常将自己每月的例钱,匀一些给那些困难的下人小子们,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
在汤家老老少少几十号人中,有年轻貌美的,有日后可以攀附的,也有那汤家沾亲带故的亲戚等各色人等,春晓都没记住,唯独在心中记下了房仲。
这个大她很多,只有拿垂垂暮年来匹配她大好年华的人,她丝毫不介意。
她听从的是自己的内心。
她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判断。
“姐姐,大白天里你在这里烤火做什么?”一个小丫环走进来。
春晓尚从思绪里走出来,她熄了火,走出屋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