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里,我几乎在做着一模一样的梦,我梦到九年前的那个春天,我与父亲一同进宫,在宫里遇到一个青衫少年。他在一棵桃树下,摇头晃脑的背着书,彼时桃花落在他的肩上,点点芬芳。他回身一笑,眼里尽是温柔。然后在我眼前,渐渐消失不见……
我不知道是否都像人说的那样,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只知道我的心里原本四季如春,自从他出现之后,便寸草不生一片荒芜。
如果当年他能来看我一眼,或许我便不会如此遗憾,就算当时被大火吞没,亦不会再有不平之心。
我不知道我现在身在何处,我只觉得浑身疼痛只想就这样睡下去,不想睁开眼睛,不想做任何动作。
可我耳际总有一个轻柔又焦急的声音缠绕,缠绕着我的身体,缠绕着我的思想,缠绕着我的过去。那人似乎很是难过,他温柔的声音自我耳际传来:“阿碧……你千万要无事,我不能再失去你……”
“……”
我也不想失去你啊……
而我怎么可能失去你,我从来就不曾拥有过你。
我眼前一片朦胧的景,恍惚之间似乎看到一张熟悉的脸略带上几分憔悴,见到我似乎有了动静,他果然欣喜若狂,抬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动作轻柔又有几分怜惜。
“呃……”我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发现只能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我皱了皱眉,感觉眼皮上像坠着千金重的东西,怎么也睁不开,便又合上了眼睛。
“醒不过来就先休息吧,别勉强……”
这轻柔的声音让我如沐春风,我干脆闭紧了眼睛,沉沉的睡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嘴巴干裂的难受,我深深的吸了口气,喉咙也疼的难受,我缓缓睁开眼睛,环视四周,温暖的烛光不刺眼也不晦暗,这张床上铺着明黄色的缎子,帘幕低垂下来,流苏曳地,我抬手摸了摸帘幕,流苏滑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四周似乎没有人,我想要坐直身体,却发觉浑身像是被碾过一样,疼痛无比,尤其是腰间,似乎被腰斩了一般,这疼痛感比腿上的箭伤来的还要强烈,我不由得闷哼一声,皱了皱眉,深深的呼气,咬了咬牙,自觉额前已滑落了一滴汗珠。怎会如此,这十足的疼痛甚至让我无法呼吸,看来沉睡之时并未感觉到疼痛,可我现在想睡也睡不着,也不敢做大的动作,只能躺着一动也不敢动。
也不知锦现在如何了,他的伤好没好,太后有没有难为他,他若是回府,顾御史必然不会让他轻易再受伤。
我长长的舒了口气,缓缓抬起胳膊,这才看见这胳膊上的衣袖,这,青色的缎子,镂空的花纹,精致的蜀绣。我抬手将身上的被子撩开,这才发现我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了,居然是女装,为何……
我不禁一怔,看向身上的明黄锦缎的锦被,精致的龙纹盘旋而上,这果然是皇上的乾光殿么。
……
我抬手将帘幕撩开,两排烛光温暖的明明晃晃,我眯了眯眼睛,烛光在我眼前忽明忽暗,这里似乎也不像是乾光殿,倒像是个暗格隐藏进来的密室,四周只有一个小窗,窗下有一张书案,与窗相对的墙上挂了一幅画,这画我从未见过,可这画上之人,却让我心惊。一个明眸浅笑的少女穿着男装,将头发挽起,头上还别着支发簪,手里拿着一碟梅花糖藕。身后的景便是那一枝梅树。
彼时人与景两厢和。这就是我,九年前的我。
我不禁有些哽咽,抬手放下帘幕,我又看了眼身上的锦衣,十分清丽,甚至有些像宫服。
突然密室的门像是被打开了,脚步声由远及近,我忙将被子拉到身上,闭上眼睛。
我听到帘幕下流苏摇曳的声音,帘幕被打开,一声温柔的叹息,这声音是一个男子,也十分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
彼时又有一个脚步声靠近,那人忙将帘幕放下,走到一侧。
“凤将军,你倒是来的及时。”这是皇上的声音。
我不禁一颤,原来刚才的人是紫月。
“属下已将韩氏送往华国,路上果然遇到了韩氏的其他内应来救,业已一网打尽。”紫月一字一顿道,他的声音再次在我周围出现,让我久违如斯,他这样认真说话的样子我是从来没见到过,以往他皆是毒舌,又很少说话。他毕竟是皇上的人……
“皇上可有意料到,那埋伏在我晋国朝廷里的韩氏内应,究竟是何人。”紫月问道。
“想来,应是韦秋。”皇上顿了顿,又说道,“不,应当是韩秋水。”
韦秋,韩秋水……
我猛然睁开眼睛,韦秋就是韩秋水,我怎么没有想到,只是将头尾遮掩,便摇身一变,成了金科状元,大理寺卿。这韩氏一族的郡主世子,皆是能人。
我不禁握了握拳头,想起来当日韦秋与我说,他是奉皇上之命调查当年之事,看来也是用来遮掩的,真正目的不过是为了彻查晋国朝廷。
“皇上圣明。其实当日韦秋将媚药自萧府奉上,已经暴露身份。韩氏一族当日便可一网打尽,若非皇上顾及到太后安危,又想借机铲除萧昱,也不必如此深受掣肘。”紫月这话像是说给我听的。
“你将韩氏姐弟的画像派人交去千禧宫,实话实说。另外提醒太后提防清宁。”皇上吩咐道。
“属下尊旨。”皇上似向凤紫月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我听到窗棂吱呀一声,紫月应当是已经离开了。
“……”我感觉到皇上已离我越来越近,身侧的帘幕已经被拉开,烛光明明晃晃的落在我眼前,不禁皱了皱眉。
“阿碧……”他喊了我一声,继而坐在我身侧,轻轻的握住我的手,缓缓说道,“我知道你醒了,这帘幕你也没放好,还掖着一角。”
“……”我只得睁开眼睛,看向他,熟悉的模样,一身龙袍,眉眼间多了几分憔悴。
“微臣……”我忙坐直身体,却连带着腰部,一身疼痛,我咬了咬牙。
他忙抱住我背部,将我轻轻的放下:“太医说你在崖底伤到了腰,要在床上躺几天才行,箭伤倒是没什么大碍。”
我盯着他,顺势握住他的袖口处,还是开了口:“微臣欺君之罪,皇上也要违逆太后救臣么?”
“阿碧,”他又喊了我一声,紧紧的盯着我,一字一顿,又不容否决,“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身边,以任何形式。”
我不禁缄默,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他似乎也察觉到,便勾了勾唇说道:“这衣服是我亲自帮你换的,我知道你喜欢青色,这衣服很是衬你。”
“我……”我简直不能相信,他这几句话每一句都让我震惊,他毫不意外的看着我脸上泛红,又勾起笑容,一脸戏谑的看着我。
我是喜欢青色,便是因为当年初见之时他穿的那一身青衫,我们彼此,互相离开彼此的这些年,几乎活成了彼此。
我不禁鼻头一酸,想要落泪,又咽了回去,我幻想过无数次明澈与我再度相遇相认的景象,我以为他不再认得出我,我以为他再也不记得我。却从未考虑到,我与他之间,原来从未有嫌隙,一切都好像九年前的那场事故没有发生一样。
“阿澈……”我与他四目相对,眼里皆是他温柔的模样,我喊了他一声,便也好像九年前一样。
明澈欣喜若狂,忙紧紧握住我的手,将我的手放在他脸际,轻轻的摩挲着,他轻声说道:“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我不忍心,我顺着他的动作轻轻的点了点头,缓缓说道:“这九年,你已有佳人在侧,我回得来,可我们却回不去了。”
明澈一怔,又苦笑一声:“自九年前,我以为你已远离我,在另一个世界里。直到三年前,我在启元殿上再次看见你,你一身红衣,头束金冠,居然是状元郎。”
他低下身,将手放在我脑侧,低下头头贴近我,“就算当年已过了六年,我也不会忘记你的模样,跟现在一样。”他顿了顿,又说道,“这三年,我为了瞒住母后,才不得不刻意与你保持距离,暗地里我派了影卫护你,希望你能安稳万全。我以为上天又给了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我心里一阵悸动,想起三年前我在启元殿上被他封为中书主书,他就坐在上面,冷清的样子,没有一丝表情,想到我就心疼。
“至于德妃,她只是朕用来铲除萧家的棋子,朕并没有与她有云雨之实,那夜,是我放血清毒了。”他看着我,眼里依旧是温柔的模样,说出的话却是这样寒凉,他已经是个杀伐决断的君王了,谈笑之间就可运筹帷幄。
“瑾妃是先皇遗诏纳入宫中,朕从未临幸过她。这些年,她也很是懂事,知道朕心里没有她,也很是安分。”他轻声说道,“这些年,我一直以为你不会再出现了,我心如死灰。瑾妃在宫里呆了这些年,我有时候甚至觉得她很像你,有一丝倔强和高傲。”
他解释了许多事情跟我说,我静静的听着,他这些年受到的算计,和他算计的别人。
“我们无需回到过去,阿碧,”他温柔的看着我,静静说道,“我们有永远的将来,只要你有耐心再等上几天,我会向当年承诺你的那样,你永远是我的皇后。当年我无能为力,如今我已大权在握,我定会护你一世平安,答应我,好不好?”
他眼里尽是深情,烛光里他的神情更添温柔,他期待和欣喜的眼神溢于言表。
我又何尝没有在九年前幻想过未来呢,只是如今,我们是否能接着走下去。我害怕,我害怕我拥有之后又再度失去。
只是现在这一刻,我着实违背不了自己的心,我对上他的眼睛,不禁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