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一个月后,大爷爷自个儿骑着那头毛驴回到了村里。江振的买卖大爷爷帮不上什么忙,再说家里耩麦子正用人,,何况又憎加了十亩地。江振给了他点盘缠,让他回来,并嘱咐他对小毛驴的事不要勉为其难,能赢回来更好,赢不回来也要坦然接受。
在天津的一个月里,大爷爷没事的时候就低头琢磨张八爷的棋路。他悟出张八爷善于用马,就在从天津回来找张八爷对弈时,用自己的炮或马先拚掉张八爷的两匹马,这就等于夺了关公的大刀,吕布的方天画戟。第一盘张八爷输了,第二盘下了一半,我大爷爷的自信在气势上压倒了张八爷,老头捋着稀疏的山羊胡子,两眼不看棋盘,抿嘴只瞅我大爷爷,嘴角透着不为人察觉的笑意。如果耐心些,第二盘能下成和棋,可张八爷认输不下了,碍于李表叔的面子,大爷爷知道张八爷不能说什么,当他俩跟着张八爷到他家去牵驴时,那头毛驴正在张八爷的豆腐房里戴着捂眼给张八爷磨豆腐,当张家人给驴卸了套,摘了捂眼,那头毛驴看见大爷爷时,象一个受了屈的孩子,“啊——,啊——,啊——,”地昂声嚎叫起来,大爷爷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驴的脖子,从张家人手里接过僵绳,那头毛驴似乎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连穿带蹦,一个蹶子一个屁地出了磨房,冲出了院子,拽得我大爷爷站不住脚,赶紧给李表叔和张八爷打了个招呼,骑上走了。
在走近英子家的门口时,他下了驴,扶着驴头伫立良久,他拿出用盘缠钱给英子买的玉兔,在手里把玩着。他盼望英子单独出来见上一面,可天下哪有那么凑巧的事,他又没因由到人家去,最后还是悻悻地走了。
在来到来时住的那个店附近时,他还碰到了劫道的土匪,他搬出白印洲和田瓜这两块招牌,把那两个土匪吓得直给他磕头,他心里暗笑:毛贼,真是毛贼。
在这一个月里,王家寨发生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一件是西河村大土匪白印洲的孙女嫁给了王武的叔伯哥;一件是王大力的奶奶被房砸死了。本来大水过后房屋立着的不多,可王大力家的房还立着,水一退去,,老太太咧着没牙的嘴,跟头把式地向屋里爬,一连好几天在屋里转悠,庆幸自家的房还立着。土房基已被水泡透了,一点劲都没有,在大水退去第四天,王家奶奶正打算往屋里拾东西,“轰隆”一声,房子坐了下去。人们七手八脚扒了一天,才把老太太扒出来。王家本来就穷,又赶上死了人,大伙七拼八凑,找了些木板,钉了个小棺材,把老太太装殓起来,,简简单单埋掉了。
又过了一个月,,有人看见江振两眼通红,神情沮丧地出现在村口。本来做买卖他赚了钱,他把银子兑换成银票,饶道县城去办点事,可在县城出了事。小偷偷他装银票的褡裢,被他发现了,他扭拽着小偷去县府,可小偷有点背景,和县府的当官的有关系,县府不给他评理,反说东西是小偷的,二百多两银子的银票判给了小偷,他气急了,骂县府当官的:“小偷是你爹,是你爷,是你祖宗,”结果又被县府痛打了一顿。
回到家后,看到大儿子江庆怀在摸牌九,二儿子江庆丰和三儿子江庆杰去摸鱼,想到侄子江海泉如此出息,又想起自己在县城受的窝囊气,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把三个儿子叫回家,抄起扁担一顿暴打,一边打一边骂:“我宁要匪子,不要吃子,都他妈给我滚,不给你爹报仇永远别回来。”江庆怀、江庆丰、江庆杰都是挨节的,江庆怀比我大爷爷小一岁。哥仨无缘无故挨了爹的打,也知道爹在县城受了气,无奈之下,一咬牙一跺脚做伴下天津卫闯天下去了。
一年后的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二十多个蒙面人砸了县府,抢走了两千多两官银。官府怀疑是白印洲干的,可白印洲那会儿在山东地界,半个来月没查出个眉目,此案也就不了了之了。
江家三兄弟陆陆续续回到村里,个个头戴礼帽,绸缎裤褂,腰里插着硬家伙,江庆怀腰里别着两支。过了些日子,江振拉起了一支队伍,号称“忠义救国军”,自封旅长,江庆怀为第一团团长,江庆丰为第二团团长,江庆杰为第三团团长。其实江振的队伍也就五十来号人,总部设在了马回头。
江振自家的地也不种了,租给了我们家和江靖山的儿子江河苕。人们接长不短地在马回头和江家寨看到“忠义救国军”的人马,最前边是江庆怀骑的“千里雪”,雪白的高头大马上,红绸辔头,脖子上挂着一圈澄黄澄黄的铜铃,走起来“哗啷哗啷”山响,江庆怀坐在马上,十字交插,挎着两支盒子炮,好不威武。后面就是江振骑着一匹黑骡子,身穿镶了金边的黑色绸缎裤褂,小手枪掖在腰里。再后面就是江庆丰、江庆杰哥俩,一人骑一匹高头大马,腰里挎着盒子炮,紧随着哥俩的,就是穿戴奇特,手拿肩扛各色武器的队伍。
一年前,因为受了县府的气,江振也把吉家托他办的事给忘了,现在心情一舒畅,也就想了起来,给我老爷爷老奶奶一说,都不愿意,不愿意的理由,一个是太远,一个是倒插门,认为这是有辱祖宗的事。江振想起去天津时,人家那样厚道地招待自己,海泉与英子成与不成放在一边,自己总得尽快给人家回个话。他问大爷爷愿不愿意,大爷爷说喜欢英子,可也不愿意倒插门。他于是写了一封信,让江庆怀骑快马去了一趟叫吉屯的那个村。
英子爹娘对托江振办的事早已灰了心,自己寻思希望也不大,给英子说婆家的人也隔三插五地登门,愿意倒插门的也有三五个,可英子死活不愿意,她还恋着江海泉,爹娘拿她也没办法。正在英子也绝望了的时候,一匹高头大白马立在了门前,从马上下来了江庆怀,首先把一大包吃食递给英子爹,然后拿出那封信,自称是江海泉的兄弟。“你是他亲兄弟?”英子爹一边拆着信一边疑惑地瞅江庆怀。“堂叔伯兄弟,”江庆怀答道。英子爹看完信明白,人家一家人都不愿意倒插门。可看看眼前身挎双枪,威风凛凛的江庆怀,又觉得和这样的家族做亲自己受不了气,心里矛盾起来。“这是我海泉哥让我送给英子姐的,”江庆怀从兜里摸出一个拴着红绒绳的玉兔。英子一把抓了过去,拿在手里爱惜地抚摸着,她低头玩赏了一会儿,又回到自己的睡房,拿出一把长命锁,她递给江庆怀说:“这是我小时候戴的,送给大泉吧。”英子娘脸上愠怒起来,上去推了闺女一把:“这闺女忒不稳重,还不知道怎么着呢,相互送什么东西。”英子涎着脸说:“我愿意。”做个鬼脸跑了。
江庆怀去这一趟没有解决什么实际问题,只能说给人家一家三口一个明确的信息,别让人家蒙在鼓里。英子爹只是在他头上马时说了一句:“俺们再商量吧。”大爷爷自得到英子的长命锁,也了解了英子的心思,把心放在了肚子里。他整天和江庆怀哥仨厮混在一起,打枪,骑马,他骑马技术比不了江庆怀,江庆怀骑马可以趴在马的侧面;可打起枪来,长的短的,五十多号人,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老爷爷也管不了他,老奶奶一天价气得咬牙切齿:“那是个活兽。”方圆百里有名的算命先生胡半仙胡天祥有天在街上走,看到匆匆走过的我大爷爷的背影,停下脚步,回头注视了好久,最后口中喃喃有词:“亢龙有悔,英气逼人,恐不能善终。”
大爷爷整天不着家,老爷爷又懒,地里的活就落在了我爷爷和三爷爷的头上,玩车是三爷爷的爱好,大牲口是三爷爷的朋友,三爷爷死活不读书,也正随了老爷爷的心,家里正缺干活的人。江振的队伍里淘汰了一匹枣红马,便宜合给了我们家,又买了一匹灰骡子,原先家里头有一头大犍牛,三爷爷除了睡觉,就是赶车,常呆的地方就是牲口棚,看到家里人不在,就靠近粮食囤,用手往袖子里扒高粱,然后撒在牲口槽里,仨牲口被他喂的皮毛锃亮,滚瓜流油。赶车的鞭子上拴了五绺红缨,甩起来“叭——,叭——”如鞭炮,清脆响亮。
耕地时节,五更天不到,老爷爷就在门外喊:“彦儿,起。”我爷爷揉着眼睛坐起来,坐在被窝里打盹儿。一会儿,老爷爷又在门外厉声喊:“彦儿,快起。”爷爷就不敢怠幔,赶紧穿袄蹬裤,眼睛惺忪着从门里出来,到牲口棚拿套,搬犁,牵牲口。到了地里插上犁,吆喝一声,枣红马和灰骡子迈动四蹄向前走,爷爷扶着犁把,合上双目,睡那没睡完的觉。到了地头,大牲口通人性,“咯噔”一站,爷爷被晃醒,掉过犁头,继续进梦乡。二亩地耕完,东方才露出鱼肚白来。
这天,我爷爷正耕地,王家寨王大力去马回头,他是看江振那伙骑马打枪去。“你来多早?都耕这些了,”他和我爷爷说话,我爷爷也停下犁和他寒喧。“王武回来了,去了西弯县上初中,还打听你哥俩哩。”“他不是在东北吗?怎么回来了?”我爷爷问。“他爹病了,痨病,他奶奶也想他一家子,就回来了”“什么时候王武放了假从学校回来,你给我个话,我去看看他。”“行,行。”
我爷爷和三爷爷农闲时偶尔到牌局耍个小钱,因为地里活主要靠这哥俩,老爷爷老奶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看不见。我爷爷总是输多赢少,三爷爷总是赢多输少,爷爷心小,一去心里就嘀咕,反而总是输,三爷爷心大,下的注也大,反而总是赢,爷爷输了就不敢去了,就在家看书,看《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要不就拉二胡,吹箫。三爷爷输了照样去。
这天,三爷爷套着大车往西洼地里垃粪,,回来的路上迎面碰到俩个骑自行车的人,可等他吆喝牲口和这俩人错过身去,回头看见这俩人下了车子,凑近前嘀咕了一阵,反回身来跟上了他,风一吹,他看见这俩人腰里都飘出一绺红绸,三爷爷知道这是枪把子上的,也知道了这俩人是土匪。这俩人看他进了村,才调转车头走了。
三爷爷和我爷爷一边往车里装粪,一边说这蹊跷的事,爷爷说:“这八成是土匪把咱看成有钱人了,想绑咱的票。”“谁的人呢?”三爷爷问。“八成是白印洲的人。赶黑你到马回头去一趟,让咱大哥回来商量。”
太阳头落山,三爷爷骑上枣红马去了马回头,大爷爷听说情况后,眉锋一扬,两眼放出光来:“妈的,常言说:‘兔子不吃窝边草,’白印洲的人吃起老乡亲来了,不震震他,他都不知道自个儿姓么叫么了。”江庆怀哥仨也群情激愤,都抢着要跟着我大爷爷回来。“不用你们出面,我自有解决的办法,”大爷爷说。他伸手抻出江庆怀腰里的一把匣枪,把弹夹退出来看了看,又把江庆怀要了几粒子弹摁上,把弹夹插进枪里,又把枪插在腰间,给众人打了个招呼,牵出一匹马,哥俩并辔回来了。
“我今黑下去找白印洲。”吃过晚饭,大爷爷对老爷爷说。“让小二或小三跟你一块去,”老爷爷嘱咐说。“不用,他们不适合去那种场合,我叫上余钩去,余钩他姑奶奶家是西河村,他们不敢报复。”“你可小心着,”老奶奶担心地说。“放心吧,娘,”大爷爷又对三爷爷说:“三,把咱家那匹马牵出来”。又问了问三爷爷余钩现在住的位置。大爷爷骑着一匹,牵着一匹去了余家寨。
到了余钩家门口,他把两匹马拴在门外拴牲口的木桩上,就推开了大门。现在余钩已不和爷爷奶奶在一个院里住,他已结了婚,分家另过。余钩结婚结得早,他结婚时,大爷爷在天津。“听见大门响,屋里的一个年轻女人开了屋门,不用问大爷爷也知道是余钩的媳妇。“余钩在不?”他和余钩同岁,彼此没问过生日大小,都是直呼其名。“在呢,”年轻女人答道。“干什么呢?”“在西屋摆估打兔子枪哩。”余钩听见说话从西屋钻出来,“咦,大泉儿,可有日子没见你了,怎么有空找我来了?”“走,跟我去一趟西河村。”“怎么去?”余钩找了块破布擦着手。“我把马牵来了,在门外拴着呢。”“干什么去?”余钩又问。“道上我再细说,天不早了,赶紧走。”。两人出了大门,大爷爷把自家那匹老实的枣红马的疆绳解开给了余钩,然后又解另一匹马的僵绳。“嫂子该睡觉睡觉,一会儿就回来了,”大爷爷向站在大门外的余钩媳妇说道。
月亮在薄薄的云层里溜出溜进,俩人并鞍而行,大爷爷给余钩说了去找白印洲的因由,余钩说:“这一说你应该带着家把什。”“当然,没有金钢钻,敢揽瓷器活?”大爷爷拍拍腰间。嘱咐余钩,到时见机行事,不和土匪多纠缠。
到西河村七八里地,一炷香的工夫就到了,离老远就能看到白印洲家四合院的房上站着的扛着枪的土匪。听到马蹄声,房上的土匪把肩上的枪顺了过来:“谁?”“余家寨的,没外人,”余钩高声应道。“余家寨的?干什么来的?”“见见白掌柜的,”余钩又应道。这时,白家包着铁皮的大木门“吱扭”一声开了,从门里出来一个挎短枪的,透过院子里的灯光,大爷爷看出这也是一个年轻人,他和余钩说着话,看样子他们熟。俩人下了马,他接过了余钩手里的僵绳,余钩又给那人介绍:“这是我同学江海泉,江家寨的。”那人瞅了我大爷爷一眼,也把大爷爷手里的僵绳接了过去。他把两匹马拴在了大门外的拴马桩上,就引着余钩和我大爷爷穿过院子,迈上高高的台阶,进入正房。
屋里汽灯明亮,土匪们有的抽烟,有的拿个酒葫芦喝得东倒西歪在屋里瞎晃悠,有的在摆弄着手里的手枪,有的在数银钱。土匪们各自干着各自的营生,谁也不屑他俩的到来。大爷爷走到里间一个在炕上坐着擦拭手枪的土匪跟前,低头问道:“哥们儿,枪不错,会使吗?”。这小子正因为分赃不均生闷气,听到大爷爷的戏谑,气更不打一处来,抬头看是个年轻人,就扯开了公鸭嗓:“你是哪里的野鸟,飞到这里来炸翅?”“我不是野鸟,我是鹰,”大爷爷拍着他的肩膀说。“是鹰也是猫头鹰,叫唤不出好动静来。”里屋的,外屋的土匪们听到他俩斗嘴,都凑了过来。其中一个年纪大的土匪过来摆了摆手,声音纾缓地对我大爷爷说:“兄弟应该有两把刷子,给你把枪试试?”“兄弟有”,大爷爷把手枪从腰里抽出来,象陀螺般在手掌旋转着,走到外间,看到院子上方有飞物穿来穿去,就抬手“叭”地一枪,对土匪们说:“去,拾夜泊虎去。”夜泊虎就是蝙蝠。须臾,一个土匪猫腰进来,两个手指头捏着碎布条似的物件:“打烂了,打烂了。”大爷爷又抬手一枪,吓的这个土匪扔了物件,双手抱头,两眼瞪得象牛蛋似的瞅着我大爷爷。大爷爷“哈哈”大笑,说:“摸摸你帽子上的疙瘩还有没有?”瓜皮帽的尖上都有一个布疙瘩。这个土匪摘下帽子,摸着秃了的帽子顶,出了一身冷汗。“好枪法,”不知哪个土匪高叫了一声。这时,,从东厢房里走出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这是哪路神仙哪?”“这是?”大爷爷小声问旁边的土匪。“这是我们大掌柜的。”不用说,这人应该是白印洲。在大爷爷的想象中,白印洲应该是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主儿,没想到是个谈吐文雅,面容清癯的老头。于是,大爷爷赶紧搭话:“晚辈是江家寨江振的侄儿,今天特来拜会老前辈。”大爷爷想:说自己的爹他不一定知道,提江振名头就大多了。“噢,贤侄一身本事,想投奔鄙人?”“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今天和朋友来,一来拜会老前辈,二来和弟兄们切磋切磋玩玩。”“让大师傅炒两菜,我陪贤侄喝两盅。”“改日,改日我一定和老前辈说说体己话,好好唠唠,今天我三弟往地里拉粪,有俩兄弟骑车跟了一段,我三弟胆小,回去吓的饭都不吃了,我说不要紧,我去知会弟兄们一声。”“还有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误会,误会,纯是误会,”屋里的土匪们七嘴八舌地起哄。“误会就好,误会就好,”大爷爷把枪插回了腰里,给旁边的余钩使了个眼色,余钩意会,说:“天不早了,我们回去。改日我们白天来,和弟兄们好好在一块玩玩。”说着就迈出了门槛,俩人下了台阶,土匪们簇拥着他俩出了大门,他俩解开缰绳上了马。大爷爷从腰里悄悄摸出手枪,左手冲门口的土匪们招了招手:“后会有期,后会有期。”两脚一碰马的肚子,马就撒开蹄子往回跑。
回来的路上,余钩给大爷爷讲他知道的白印洲伙里的事,说给他们开门的是白印洲的干儿子,叫三吨,白印洲待他视如己出。大爷爷没兴趣听这个,只是放心白印洲一伙再也不敢骚扰自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