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哟!可不是趁航时候,
还不准备你
歌吟的渔舟!
诗人哟!
你是时代精神的先觉者哟!
你是思想艺术的集戚者哟!
你是人天之际的创造者哟!
你资材是河海风云,
鸟兽花草神鬼蝇蚊,
一言以蔽之:天文地文人文;
你的洪炉是“印曼桀乃欣”,
永生的火焰“烟士披里纯”,
炼制着诗化美化灿烂的鸿钧;
你是高高在上的云雀天鹨,
纵横四海不问今古春秋,
散布着希世的音乐锦绣;
你是精神困穷的慈善翁,
你展览真善美的万丈虹,
你居住在真生命的最高峰!
这首诗写于1921年11月23日,可算得上是诗人最早的一篇作品。习诗未久的诗人,此时胸中澎湃着一股汹涌的浪潮,这浪潮是由诗歌引起的,因而这首诗,就是对诗人以及诗歌最挚诚的礼赞。诗是“文学中的文学”,诗是“天文地文之文”,而诗人,就是“居住在真生命的最高峰”的“精神困穷的慈善翁”,不断撒播着真、善、美的甘露。这首诗似乎是一个宣言,宣告着徐志摩本人对于诗歌的抱负,宣告了一个真正的诗人的诞生。而徐志摩用此后的作品和生命证明了,他没有辜负这年轻时的“狂妄”宣言。
朝雾里的小草花
这岂是偶然,小玲珑的野花!
你轻含着鲜露颗颗,
怦动的,像是慕光明的花蛾,
在黑暗里想念焰彩,晴霞;
我此时在这蔓草从中过路,
无端的内感,惘怅与惊讶,
在这迷雾里,在这岩壁下,
思忖着,泪怦怦的,人生与鲜露?
此诗写于1924年8月,发表于1924年12月5日,此时,正是新月社成立初期。这时的新月社也如同这朝雾里的小草花,含着朝露,想念着晴霞。徐志摩似乎是想通过这棵小草花告诉我们:不管你现在多渺小,也要像小小的野花有鲜露一样,绽放自己的光彩,实现生命的价值,一如他对自己的新月社的期待和告诫。
秋月
一样是月色,
今晚上的,因为我们都在抬头看--
看它,一轮腴满的妩媚,
从乌黑得如同暴徒一般的
云堆里升起--
看得格外的亮,分外的圆。
它展开在道路上,
它飘闪在水面上,
它沉浸在
水草盘结得如同忧愁般的
水底;
它睥睨在古城的雉堞上,
万千的城砖在它的清亮中
呼吸,
它抚摩着
错落在城厢外内的墓墟,
在宿鸟的继续的呼声里,
想见新旧的鬼,
也和我们似的相依偎的站着,
眼珠放着光,
咀嚼着彻骨的阴凉;
银色的缠绵的诗情
如同水面的星磷,
在露盈盈的空中飞舞。
听那四野的吟声--
永恒的卑微的谐和,
悲哀揉和着欢畅,
怨仇与恩爱,
晦冥交抱着火电,
在这幽绝的秋夜与秋野的
苍茫中,
“解化”的伟大
在一切纤微的深处
展开了
婴儿的微笑!
“少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这是以童稚之心写月;“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是以豪荡之情写月。中国文学,历来与“月”有着不解之缘,古今文人,也为“月”洒下过无数珠玉般美丽的诗句。徐志摩的这首诗,也是写月,然而他写的月,和其他诗人的月都不同,他的月,是带有佛性之慈悲的月,是包孕一切、溶解一切的月。这月,“展开在道路上”,“飘闪在水面上”,城砖墓墟、宿鸟夜鬼,无不笼罩其中。这月,将一切笼罩在自己的苍茫之中,在“一切纤微的深处”“解化”着伟大。这月,就是“婴儿的微笑”--不含一丝杂质,孕育一切希望,包孕永恒和谐。
黄鹂
一掠颜色飞上了树,
“看,一只黄鹂!”有人说。
翘着尾尖,它不作声,
艳异照亮了浓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等候它唱,我们静着望,
怕惊了它。但它一展翅,
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
它飞了,不见了,没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本诗所显示的某种神秘感和象征主义意味,在徐志摩的诗中是少见的。黄鹂象征了“春光,火焰”和“热情”,这是毫无疑义的,然而,这只黄鹂略有些诡异的行踪,以及那些“等候它唱”的“我们”,还有那“春光、火焰”和“热情”的具体所指,都让人不能不加以沉思。因为象征手法的运用,使得这首诗呈现出解释上的歧义性和丰富性。比如可以这么解释:黄鹂象征“春光、火焰”、“热情”的爱情,因为外力的干扰,而使得诗人不得不放弃这段爱情。这和诗人本身的感情经历也是相符的。当然,这个解读只是诸多解读可能中的一种。
雁儿们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看她们的翘膀,
看她们的翅膀,
有时候纡回,
有时候匆忙。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晚霞在她们身上,
晚霞在她们身上,
有时候银辉,
有时候金芒。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听她们的歌唱!
听她们的歌唱!
有时候伤悲,
有时候欢畅。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为什么翱翔?
为什么翱翔?
她们少不少旅伴?
她们有没有家乡?
雁儿们在云空里彷徨,
天地就快昏黑!
天地就快昏黑!
前途再没有天光,
孩子们往那儿飞?
天地在昏黑里安睡,
昏黑迷住了山林,
昏黑催眠了海水;
这时候有谁在倾听
昏黑里泛起的伤悲。
对于此诗,茅盾曾评论道:“我们所能感受到的,也只有那么一点微波似的青烟似的情绪。”诚如是言,在这首诗中,我们能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淡淡的惆怅。那在天地间徘徊、在昏黑里迷惘的雁儿们,不由得勾起我们心中模糊的怅惘,似乎心头被一层淡淡的迷雾所笼罩,湿漉漉的,因而悲凉。茅盾先生一语点破了此诗的关键,然而他对此诗的总体价值是否定的,认为缺乏更深厚的蕴藉和内涵。可是,诗歌是情感的自然流淌,一首诗,要是能够引起读者心中的共鸣,能够让人的心灵更加温润柔软,不就够了吗?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
披散你的满头发,
赤露你的一双脚;
跟着我来,我的恋爱,
抛弃这个世界
殉我们的恋爱!
我拉着你的手,
爱,你跟着我走;
听凭荆棘把我们的脚心刺透,
听凭冰雹劈破我们的头,
你跟着我走,
我拉着你的手,
逃出了牢笼,恢复我们的自由!
跟着我来,
我的恋爱!
人间已经掉落在我们的后背,--
看呀,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无边的自由,我与你与恋爱!
顺着我的指头看,
那天边一小星的蓝--
那是一座岛,岛上有青草,
鲜花,美丽的走兽与飞鸟;
快上这轻快的小艇,
去到那理想的天庭--
恋爱,欢欣,自由--
辞别了人间,永远!
在中国,自由恋爱是20世纪西风东渐之后才产生的一个新鲜事物,或者上溯几千年,在《诗经》中也能找到自由恋爱的踪迹。然而在20世纪初,自由恋爱被一些卫道之士视为洪水猛兽,所以,想要坚持自由恋爱,必须要有巨大的勇气。徐志摩就是这方面的典范。他为了爱情,勇敢地和整个世界战斗,这一首诗从表面上看是要从卑污、懦怯的人间逃到自由恋爱的理想天国,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不也是一篇抨击卫道士们的檄文吗?
这年头活着不易
昨天我冒着大雨到烟霞岭下访桂:
南高峰在烟霞中不见,
在一家松茅铺的屋檐前
我停步,问一个村姑今年
翁家山的桂花有没有去年开的媚,
那村姑先对着我身上细细的端详:
活像只羽毛浸瘪了的鸟,
我心想,她定觉得蹊跷,
在这大雨天单身走远道,
倒来没来头的问桂花今年香不香。
“客人,你运气不好,来得太迟又太早;
这里就是有名的满家弄,
往年这时候到处香得凶,
这几天连绵的雨,外加风,
弄得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果然这桂子林也不能给我点子欢喜;
枝上只见焦萎的细蕊,
看着凄惨,唉,无妄的灾!
为什么这到处是憔悴?
这年头活着不易!这年头活着不易!
西湖,九月
诗歌的本质是抒情的,然而当文学变得越来越复杂,诗歌必然也要添加其他文艺形式的元素。这就是一首融合戏剧的叙事性而写就的诗歌。这首诗的戏剧结构完整而严谨,时间、序幕、情节、独白等一应俱全。在徐志摩的诗中,这种艺术手法并不常见。并且,这首诗所蕴涵的悲剧精神和悲观情绪,也是徐志摩的诗中所少见的。--那些恋爱诗虽然也有悲凉、悲观的意味,然而终究是对爱、自由和美的赞颂,基调中依旧是昂扬的,张扬着青春感的。“这年头活着不易”应该是对人间现实的慨叹;那美好桂花的“凄惨”,也是对一切遭遇不幸的人们的悲悯。
呻吟语
我亦愿意赞美这神奇的宇宙,
我亦愿意忘却了人间有忧愁,
像一只没挂累的梅花雀,
清朝上歌唱,黄昏时跳跃;--
假如她清风似的常在我的左右!
我亦想望我的诗句清水似的流,
我亦想望我的心池鱼似的悠悠;
但如今膏火是我的心,
再休问我闲暇的诗情?--
上帝!你一天不还她生命与自由!
从一开始的“愿意赞美这神奇的宇宙”,到最后对“上帝”的质问和反叛,在短短十行诗里面完成了转变。作者在一开始固然是“呻吟”,想象着“她”在自己身边时的美好情景,反衬了自己当下孤苦、忧愁的心情。然而“呻吟”仅仅是开始,当对“她”的思念在心头堆积,当“她”不在的巨大痛楚捶打着诗人的心,“呻吟”就变成了愤怒,就变成了质问。只是,“自由”的“由”是阳平,读起来感觉比较温柔,没有力度,如果能将“生命与自由”换成“自由与生命”,当更能体现出愤怒的效果。--当然,作者这么安排,也有可能是为了更突出“自由”的重要。
生活
阴沈,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黏潮,
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
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
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
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
五月二十九日
这是一幅阴森恐怖的景象,毒蛇似的道路,阴冷潮湿的墙壁,妖魔的脏腑一般的环境。然而,这样的景象,就是我们社会现实的写照,就是我们的生活!诗人用形象化的象征手法,将笔触深入到了生活中最阴暗的一面。人类其实是一种懦弱的种群,最典型的特征就是不敢直面冷冰冰的生活。诗人之可贵,就是不仅敢于面对世界的真相,更能将这样的真相用自己的笔书写出来,让真相赤裸裸地呈现在大众面前。于是,我们就看到了这样阴暗、丑陋、肮脏的生活。诗人逼着我们直面真相,此时我们发现,直面真相原来并不是很难。
火车禽住轨
火车禽住轨,在黑夜里奔:
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
过桥,听钢骨牛喘似的叫,
过荒野,过门户破烂的庙;
过池塘,群蛙在黑水里打鼓,
过噤口的村庄,不见一粒火;
过冰清的小站,上下没有客,
月台袒露着肚子,像是罪恶。
这时车的呻吟惊醒了天上
三两个星,躲在云缝里张望:
那是干什么的,他们在疑问,
大凉夜不歇着,直闹又是哼;
长虫似的一条,呼吸是火焰,
一死儿往暗里闯,不顾危险,
就凭那精窄的两道,算是轨,
驮着这份重,梦一般的累坠。
累坠!那些奇异的善良的人,
放平了心安睡,把他们不论;
俊的村的命全盘交给了它,
不论爬的是高山还是低洼,
不问深林里有怪鸟在诅咒,
天象的辉煌全对着毁灭走;
只图眼着过得,裂大嘴打呼,
明儿车一到,抢了皮包走路!
这态度也不错!愁没有个底;
你我在天空,那天也不休息,
睁大了眼,什么事都看分明,
但自己又何尝能支使运命?
说什么光明,智慧永恒的美,
彼此同是在一条线上受罪;
就差你我的寿数比他们强,
这玩艺反正是一片湖涂账。
火车和铁轨,自从诞生时起,就犹如宿命一般纠缠不清、撕掳不清,它们仿佛是冤家,又仿佛是相依为命的伙伴,人世间的矛盾与复杂,似乎都能在它们那里看到。本诗分三部分,第一部分从火车上乘客的角度,描写从火车上看到的各种阴森景象;第二部分用拟人手法,从星星的角度诉说火车、铁轨以及乘客;最后一部分写星星的自白。整首诗似乎都笼罩在一种阴郁的氛围之下,连天上的星星也对自己进行否定,连那“光明”、“智慧”和“永恒的美”似乎也失去了光泽,似乎只有那混迹人间、近乎麻木的旅客的态度,是人们唯一的选择。当作者逐渐深入这个世界、了解人间的真相,看到了世界和生活的复杂时,表现出这样的阴郁和矛盾,似乎也是必然吧。
月下雷峰影片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
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
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
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
诗的最后一句说“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实际上,这首诗不就是如梦境般美丽吗?对于这样优美的诗,我们无须多说什么,只要进入那种情境,展开想象的翅膀,让自己沉浸在其中,沉浸在其中……
再不见雷峰
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为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为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为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
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为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九月,西湖。
从这首诗表现的情绪来看,对于“雷峰塔的倒掉”,诗人的情感是复杂的,一方面是缅怀“西湖十景”之一的永远消失,一方面也是对于这“镇压”的塔的倒掉的拍手喝彩。而实际上,这首诗里面隐藏着徐志摩自身的特殊感受,此时刚从英国归来的徐志摩,感情上和林徽因的恋情失败,婚姻上和陆小曼磨难重重,而“五卅惨案”等政治变故又让他心生怵惕,原本带有学生气的那种梦幻此时完全崩塌,他不得不调整自己的心态,重新面对这个世界。而恰于此时倒掉的雷峰塔,也象征了徐志摩自身那破灭了的梦幻。
五老峰
不可摇撼的神奇,
不容注视的威严,
这耸峙,这横蟠,
这不可攀援的峻险!
看!那岩缺处
透露着天,窈远的苍天,
在无限广博的怀抱间,
这磅礴的伟象显现!
是谁的意境,是谁的想像?
是谁的工程与造的手痕?
在这亘古的空灵中
陵慢着天风,天体与天氛!
有时朵朵明媚的彩云,
轻颤的妆缀着老人们的苍鬓,
像一树虬干的古梅在月下
吐露了艳色鲜葩的清芬!
山麓前伐木的村童,
在山涧的清流中洗濯呼啸,
认识老人们的嗔颦,
迷雾海沫似的喷涌,铺罩,
淹没了谷内的青林,
隔绝了鄱阳的水色袅淼,
陡壁前闪亮着火电,听呀!
五老们在渺茫的雾海外狂笑!
朝霞照他们的前胸,
晚霞戏逗着他们赤秃的头颅;
黄昏时,听异鸟的欢呼,
在他们鸠盘的肩旁怯怯的透露
不昧的明星光与月彩:
柔波里缓泛着的小艇与轻舸。
听呀!在海会静穆的钟声里,
有朝山人在落叶林中过路!
更无有人事的虚荣,
更无有尘世的仓促与噩梦,
灵魂!记取这从容与伟大,
在五老峰前饱啜自由的山风!
这不是山峰,这是古圣人的祈祷,
凝聚成这“冻乐”似的建筑神工,
给人间一个不朽的凭证--
一个“崛强的疑问”在无极的蓝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