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诗作于1924年。此时,他爱慕已久的“女神”林徽因随着未婚夫去了美国留学,宣告着他此次爱情的彻底失败。在这种痛苦而怅惘的心境下,他到庐山小住,临洞庭而背靠五老峰。他本意是想用庐山绝美的景色来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然而未曾料到,带给了他巨大震撼的,却是庐山上那些开山劈石的石工。石工们的劳动虽然异常艰辛,然而他们的精神却和身体一样强壮。他们从肺腑间发出来的呼号,有一种悲慨和壮阔,一如那“无极的蓝空”。听着这似乎来自遥远洪荒的、发自胸腔肺腑的呐喊呼号,诗人忘记了心中的小悲苦、小烦闷,一股澎湃的激情腾涌而生,遂提笔创作了这篇歌颂庐山石工的诗歌。
石虎胡同七号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
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
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他的小友,
小雀儿新制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暝,
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
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
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奈何在暴雨时,雨捶下捣烂鲜红无数,
奈何在新秋时,未凋的青叶惆怅地辞树,
奈何在深夜里,月儿乘云艇归去,西墙已度,
远巷薤露的乐音,一阵阵被冷风吹过--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雨后的黄昏,满院只美荫,清香与凉风,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
连珠的笑声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当人们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上打滚时,当人们在尔虞我诈的职场上拼斗时,每个人都渴望卸下沉重的面具,放松疲惫的心灵,找一处安宁的庭院,修补自己伤痕累累的身躯。在这个庭院之中,有风雨缠绵,有树藤相依,白日鸟声婉转,夜晚蟋蟀弹琴。在这个庭院里,日光悠闲,连时间也放射出柔和的光芒,生命的愉悦和幸福,盛满了庭院的每个角落。这样的庭院,是每个人都想拥有的一个家。“石虎胡同七号”,就是徐志摩为我们准备的这样一个庭院。
沪杭车中
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
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
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
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
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时间和速度有着天然的联系,从某种角度而言,时间就是一种速度。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就是对这种关系的一声古老喟叹。在时间的催逼之下,人们似乎总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觉得生命易逝,就好像身后有一头怪兽在追逐自己不断奔跑着前行。然而就在这样的紧迫感中,人们却丧失了生的意义。作者坐在“沪杭车中”,在速度之中感受到时间对“人生”的催逼,然而无论时间怎样“匆匆匆!催催催”,我们都不能忽略了身边的风景,那“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
灰色的人生
我想--我想开放我的宽阔的粗暴的嗓音,唱一支
野蛮的大胆的骇人的新歌;
我想拉破我的袍服,我的整齐的袍服,露出我的胸膛,
肚腹,肋骨与筋络;
我想放散我一头的长发,像一个游方僧似的散披着一头的乱发;
我也想跣我的脚,跣我的脚,在牙似的道上,快活地,
无畏地走着。
我要调谐我的嗓音,傲慢的,粗暴的,唱一阕荒唐的,摧残的,弥漫的歌调;
我伸出我的巨大的手掌,向着天与地,海与山,无餍地求讨,寻捞;
我一把揪住了西北风,问他要落叶的颜色,
我一把揪住了东南风,问他要嫩芽的光泽;
我蹲身在大海的边旁,倾听他的伟大的酣睡的声浪;
我捉住了落日的彩霞,远山的露霭,秋月的明辉,散放在我的发上,胸前,袖里,脚底……
我只是狂喜地大踏步向前--向前--口唱着暴烈的,粗伧的,不成章的歌调;
来,我邀你们到海边去,听风涛震撼大空的声调;
来,我邀你们到山中去,听一柄利斧斫伐老树的清音;
来,我邀你们到密室里去,听残废的,寂寞的灵魂的呻吟;
来,我邀你们到云霄外去,听古怪的大鸟孤独的悲鸣;
来,我邀你们到民间去,听衰老的,病痛的,贫苦的,残毁的,受压迫的,烦闷的,奴服的,懦怯的,丑陋的,罪恶的自杀的,--和着深秋的风声与雨声--合唱的“灰色的人生”!
国家残破,民生凋敝,社会丑陋,面对如此种种,作为一个诗人,奈何奈何?痛苦的感情在心中积郁着,无奈的情怀在胸中肿胀着,铅灰色的人生已经压得诗人喘不过气了。于是,诗人在忍无可忍、无可奈何、欲哭无泪的时候,爆发了。诗人在第一节中以一个“野蛮人”的形象出现,诉说着自己对于“野性”的诉求--在灰色的人生中,还有什么能比“野性”更让人向往的呢?携带着野性,诗人在第二节中展开了自己的旅行,那是自由的、无羁的、灿烂的、活泼的旅行。然而,现实毕竟是现实,想象终究是想象,在第三节的结尾处,作者还是不能忘怀现实的残酷,发出了诅咒般的呐喊,那呐喊声,是那么痛彻心扉,如狼嚎般凄厉,并发人深省。
又一次试验
上帝捋着他的须,
说“我又有了兴趣;
上次的试验有点糟,
这回的保管是高妙”。
脱下了他的枣红袍,
载上了他的遮阳帽,
老头他抓起一把土,
快活又有了工作做。
“这回不叫再像我,”
他弯着手指使劲塑;
“鼻孔还是给你有,
可不把灵性往里透!
“给了也还是白丢,
能有几个走回头;
灵性又不比鲜鱼子,
化生在水里就长翅!
“我老头再也不上当,
眼看圣洁的变肮脏,--
就这儿情形多可气,
那个安琪身上不带蛆!”
本诗发表于1926年5月6日《晨报副刊·诗镌》第6期上。这首看上去很是有趣乃至搞笑的诗,实际上带着明显的社会意识。作者借“上帝造人”的故事,描绘了上帝的“又一次试验”,诙谐、幽默又稍带讽刺地映射了对人性的失望--前一次造的“人”有点糟,给了灵性也是白丢,这一次干脆不给了,还不如在麻木里面安生过活。这是上帝的自嘲,也是诗人对世人的嘲讽,对愚钝人性的哀婉。
盖上几张油纸
一片,一片,半空里
掉下雪片;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坐在阶沿。
虎虎的,虎虎的,风响
在树林间;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自在哽咽。
为什么伤心,妇人,
这大冷的雪天?
为什么啼哭,莫非是
失掉了钗钿?
不是的,先生,不是的,
不是为钗钿;
也是的,也是的,我不见了
我的心恋。
那边松林里,山脚下,先生,
有一只小木箧,
装着我的宝贝,我的心,
三岁儿的嫩骨!
昨夜我梦见我的儿
叫一声“娘呀--
天冷了,天冷了,天冷了,
儿的亲娘呀!”
今天果然下大雪,屋檐前
望得见冰条,
我冷冰冰的被窝里摸--
摸我的宝宝。
方才我买来几张油纸,
盖在儿的床上;
我唤不醒我熟睡的儿--
我因此心伤。
一片,一片,半空里
掉下雪片;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坐在阶沿。
虎虎的,虎虎的,风响
在树林间;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自在哽咽。
这首诗的内容很简单,讲述的是一个妇人在风雪中哀泣自己昨夜被冻死的孩子。诗人先是将笔触放在“一片,一片”的雪花上,在雪花中,在台阶上,坐着一位“独自在哽咽”的妇人;随着复沓回环的诗句的演进,我们了解到,原来妇人在为夭折的儿子哭泣。通读全诗,再回过头来读那一句“天冷了,天冷了,天冷了,/儿的亲娘呀!”着实让人心中酸痛。母亲无力在寒冷的冬夜盖上厚厚的被褥,却只能在孩子被冻死后“买来几张油纸”“盖在儿的床上”,此中伤痛,怎不令人泣下!
残诗
怨谁?怨谁?这不是青天里打雷?
关着,锁上;赶明儿瓷花砖上堆灰!
别瞧这白石台阶儿光滑,赶明儿,唉,
石缝里长草,石板上青青的全是莓!
那廊下的青玉缸里养着鱼,真凤尾,
可还有谁给换水,谁给捞草,谁给喂?
要不了三五天准翻着白肚鼓着眼,
不浮着死,也就让冰分儿压一个扁!
顶可怜是那几个红嘴绿毛的鹦哥,
让娘娘教得顶乖,会跟着洞箫唱歌,
真娇养惯,喂食一迟,就叫人名儿骂,
现在,您叫去!就剩空院子给您答话!……
辛亥革命成功后,清帝溥仪虽然退位,却还一直住在皇宫之中,享受北洋政府的优厚待遇。1924年11月5日,执掌北京城的冯玉祥驱逐溥仪出宫。这一做法虽然也遭到非议,然而当时民间大抵一片叫好之声。徐志摩此诗就写于这个时候。古人有“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之句,感慨今昔沧桑之变,然而却多少有些怀旧恋古情调。此诗虽然也是从景物入手描写封建王朝的没落,然而其中的嘲弄意味,却令人忍俊不禁。尤其是那只聒噪的鹦鹉,写尽了那些遗老遗少愚蠢可怜的形貌。
翡冷翠的一夜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迟早有那一天;
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时空着恼,
只当是一个梦,一个幻想;
只当是前天我们见的残红,
怯怜怜的在风前抖擞,一瓣,
两瓣,落地,叫人踩,变泥……
唉,叫人踩,变泥--变了泥倒干净,
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看着寒伧,累赘,叫人白眼--
天呀!你何苦来,你何苦来……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来,
就比如黑暗的前涂见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爱,我的恩人,
你教给我甚么是生命,甚么是爱,
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
没有你我那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你摸摸我的心,它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脸,烧得多焦,亏这夜黑
看不见;爱,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别亲我了;我受不住这烈火似的活,
这阵子我的灵魂就像是火砖上的
熟铁,在爱的锤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飞洒……我晕了,抱着我,
爱,就让我在这儿清静的园内,
闭着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头顶白杨树上的风声,沙沙的,
算是我的丧歌,这一阵清风,
橄榄林里吹来的,带着石榴花香,
就带了我的灵魂走,还有那萤火,
多情的殷勤的萤火,有他们照路,
我到了那三环洞的桥上再停步,
听你在这儿抱着我半暖的身体,
悲声的叫我,亲我,摇我,咂我,……
我就微笑的再跟着清风走,
随他领着我,天堂,地狱,那儿都成,
反正丢了这可厌的人生,实现这死
在爱里,这爱中心的死不强如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可我也管不着……你伴着我死?
什么,不成双就不是完全的“爱死”,
要飞升也得两对翅膀儿打伙,
进了天堂还不一样的要照顾,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没有我;
要是地狱,我单身去你更不放心,
你说地狱不定比这世界文明
(虽则我不信,)像我这娇嫩的花朵,
难保不再遭风暴,不叫雨打,
那时候我喊你,你也听不分明,--
那不是求解脱反投进了泥坑,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笑我的命运,笑你懦怯的粗心?
这话也有理,那叫我怎么办呢?
活着难,太难,就死也不得自由,
我又不愿你为我牺牲你的前程……
唉!你说还是活着等,等那一天!
有那一天吗?--你在,就是我的信心;
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
丢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这是命;
但这花,没阳光晒,没甘露浸,
不死也不免瓣尖儿焦萎,多可怜!
你不能忘我,爱,除了在你的心里,
我再没有命;是,我听你的话,我等,
等铁树儿开花我也得耐心等;
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
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沈沈的飞,
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
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
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
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
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六月十一日,一九二五年翡冷翠山中
写作这首诗的时候,徐志摩正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羁旅天涯,不由想起远方的恋人,以及他们不为社会所容的爱情,心中愁肠百结,于是借用女子之口,写作了这首意蕴独特的诗。这首诗写的是一个女子失恋后的内心意识流动,笔调深入到心灵的深处,细腻多致,写出了内心一层层的变化,依恋,哀愁,感激,自怜,幸福,执着,挚爱……细细品味,就好像在听一个温柔的女子在自己面前哀哀地诉说,让人在心中感慨的同时,不由得对女子那深沉的爱情给予赞叹。
哀曼殊斐儿
我昨夜梦入幽谷,
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
我昨夜梦登高峰,
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堕落。
古罗马的郊外有座暮园,
静偃着百年前客殇的诗骸;
百年后海岱士(Hades)黑辇的车轮。
又喧响于芳丹卜罗的青林边。
说宇宙是无情的机械,
为甚明灯似的理想闪耀在前?
说造化是真善美之表现,
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边?
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
竟已朝露似的永别人间?
非也!生命只是个实体的幻梦:
美丽的灵魂,永承上帝的爱宠;
三十年小住,只似昙花之偶现,
泪花里我想见你笑归仙宫。
你记否伦敦约言,曼殊斐儿!
今夏再见于琴妮湖之边;
琴妮湖永抱着白朗矶的雪影,
此日我怅望云天,泪下点点!
我当年初临生命的消息,
梦也似的骤感恋爱之庄严;
生命的觉悟是爱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与恋之涯沿!
因情是掼不破的纯晶,
爱是实现生命之唯一途径:
死是座伟秘的洪炉,
此中凝炼万象所从来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电花似的飞骋,
感动你在天日遥远的灵魂?
我洒泪向风中遥送,
问何时能戡破生死之门?
徐志摩留学英国,从罗素那里学到了社会意识,从曼殊斐儿(今译为曼斯菲尔德)那里则获得了纯正的艺术感觉。他一直都没有忘记1922年7月对英国着名女作家曼殊斐儿的拜访。对于此次拜访,后来他曾记述道:“我见曼殊斐儿,比方说只不过二十分钟模样的谈话,但我怎么能形容我那时在美的神奇的启示中的全生的震荡?--我与你虽一度相见--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果然,要不是那一次巧合的相见,我这一辈子,就永远也见不着她--会面后不到六个月她就死了。”细细品味这首诗,可以看到诗人在其中寄托了自己对逝者美丽的哀思和永恒的情谊。
半夜深巷琵琶
又被它从睡梦中惊醒,深夜里的琵琶!
是谁的悲思,
是谁的手指,
像一阵凄风,像一阵惨雨,像一阵落花,
在这夜深深时,
在这睡昏昏时,
挑动着紧促的弦索,乱弹着宫商角徵,
和着这深夜,荒街,
柳梢头有残月挂,
阿,半轮的残月,像是破碎的希望,给他
头戴一顶开花帽,
身上带着铁链条,
在光阴的道上疯了似的跳,疯了似的笑,
完了,他说,吹糊你的灯,
她在坟墓的那一边等,
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
本诗从环境着手,在凄冷的夜里,在昏昏沉沉的睡眠之中,忽然听到悲哀的琵琶声,那如“凄风”、如“惨雨”、如“落花”一般的乐音,勾引出了诗人内心的悲哀。看着天上的残月,诗人想到自己破碎的希望,想着自己残破的年华,悲从中来,难以抑止。而那个代表着希望的“她”,要想要去“亲吻”,却必须要走到“坟墓的那一边”。生,代表着希望的凋零;死,才能获得爱神的“亲吻”。如此尴尬难言的境地,这样窘迫悲哀的心情,在这种晦暗凄凉的夜里,凸显出了一种悲剧的力度。
在哀克刹脱(Exeter)教堂前
这是我自己的身影,今晚间
倒映在异乡教宇的前庭,--
一座冷峭峭森严的大殿,
一个峭阴阴孤耸的身影。
我对着寺前的雕像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