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里如同传给
一块顽石,她把我看作
一只地穴里的鼠,一条虫,
我还是甘愿!
痴到了真,是无条件的,
上帝他也无法调回一个
痴定了的心,如同一个将军
有时调回已上死线的士兵。
枉然,一切都是枉然,
你的不来是不容否认的实在,
虽则我心里烧着泼旺的火,
饥渴着你的一切,
你的发,你的笑,你的手脚;
任何的痴想与祈祷
不能缩短一小寸
你我间的距离!
户外的昏黄已然
凝聚成夜的乌黑,
树枝上挂着冰雪,
鸟雀们典去了它们的啁啾,
沉默是这一致穿孝的宇宙。
钟上的针不断的比着
玄妙的手势,像是指点,
像是同情,像是嘲讽,
每一次到点的打动,我听来是
我自己的心的
活埋的丧钟。
徐志摩对于陆小曼的深情,不但体现在《爱眉小札》那甜得发腻的情话上,体现在几十年来始终被说道的各种“花边新闻”上,作为一个诗人,更是会体现在徐志摩的诗歌上。这首《我等候你》,就是这种诗歌。诗中的抒情主人公,用一种谦卑犹如奴隶的语气倾诉着自己对于“爱情主人”的依恋、渴望和挚爱。爱情到底是什么?爱,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形态?读这首诗,我们不由得想到俄罗斯伟大诗人普希金的爱情名篇《我曾经爱过你》:“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两种爱之守望的姿势,同样令人心醉。
两地相思
一、他--
今晚的月亮像她的眉毛,
这弯弯的够多俏!
今晚的天空像她的爱情,
这蓝蓝的够多深!
那样多是你的,我听她说,
你再也不用疑惑;
给你一团火,她的香唇,
还有她更热的腰身!
谁说做人不该多吃点苦?--
吃到了底才有数。
这来可苦了她,盼死了我,
半年不是容易过!
她这时候,我想正靠着窗,
手托着俊俏脸庞,
在想,一滴泪正挂在腮边,
像露珠沾上草尖
在半忧愁半欢喜的预计,
计算着我的归期:
啊,一颗纯洁的爱我的心,
那样的专!那样的真!
还不摧快你胯下的牲口,
趁月光清水似流,
趁月光清水似流,赶回家
去亲你唯一的她!
二、她--
今晚的月色让我想起,
我半年前的昏迷,
那晚我不该喝那三杯酒,
添了我一世的愁;
我不该把自由随手给扔,--
活该我今儿的闷!
他待我倒是一片至诚,
像竹园里的新笋,
不怕风吹,不怕雨打一样
他还是往上滋长;
他为我吃尽了苦,就为我
他今天还在奔波;--
我又没有勇气对他明讲
我改变了的心肠!
今晚的月儿弓样,到月圆时
我,我如何能躲避!
我怕,我爱,这来我真是难,
恨不能往地底钻;
可是你,爱,永远有我的心,
听凭我是浮是沉;
他来时要抱,我就让他抱,
(这葫芦不破的好,)
但每回我让他亲--我的唇,
爱,亲的是你的吻!
本诗发表于1926年6月10日《晨报副刊·诗镌》第11号。这是一首构思新颖的诗,在月光清似流水的夜晚,诗人描绘相隔千里之外的两个场景:男人因温柔的月光而遐想此时远方美丽的恋人,恋人的专一与炙热的爱情,牵动着他急切地翘盼着归期,盼望着与恋人相拥;而这个时候,远方的恋人因为温柔的月光想起远方的男人,牵动的却是忧愁,爱情与等待禁锢了她宝贵的自由,面对男人真诚的爱情她又怕又愧又悔,只能相见时强忍着、生硬地迎合那个热情的拥抱。这样两幅矛盾的场景摆放于一首诗中,一种张力就自然显现。
变与不变
树上的叶子说:“这来又变样儿了,
你看,有的是抽心烂,有的是卷边焦!”
“可不是,”答话的是我自己的心:
它也在冷酷的西风里褪色,凋零。
这时候连翩的明星爬上了树尖;
“看这儿,”它们仿佛说,“有没有改变?”
“看这儿,”无形中又发动了一个声音,
“还不是一样鲜明?”--插话的是我的魂灵!
全诗结构的基础是对话。树上的叶子、树尖的明星以及诗人的心灵,在三者的喁喁细语之间,流露出了全部的诗意。树上的叶子“又变样儿了”,看到“变样儿了”的叶子,“我自己的心”也随之“褪色、凋零”;然而树尖的明星不同意这“变”,它们说其实变化并不存在,即便表面上一切都在流变,然而依旧有某种永恒的东西,还是“一样鲜明”。这永久不变的“鲜明”,才是“我的魂灵”所赞同、所欣赏、所祈羡、所赞颂的。在这“变与不变”之中,我们就得到一丝明悟:无论物换星移还是沧海桑田,宇宙之中那永恒的基调,足以支撑起我们积极生活的基础。
季候
一
他俩初起的日子,
像春风吹着春花。
花对风说“我要”,
风不回话:他给!
二
但春花早变了泥,
春风也不知去向。
她怨,说天时太冷;
“不久就冻冰。”他说。
大自然将规律赋予了任何事物,时间方面的规律就是“季候”的轮转。在季候的轮回之中,花开,然后花谢。本诗的第一节描写了一幅和美幸福的景象,春风和春花相依偎、相慰藉,甜言蜜语、细细呢喃;然而第二节,笔锋陡转,她说“冷”,他则说“冻冰”,两人的感情显然已经陷入了极大的危机,此前温软的春花春风也早已不知去向。难道,爱情也存在着这种季候?难道,在时间的催逼之下,一切浓烈、甜美的感情都要归于寒冷、冰冻?我们宁愿相信,这只是诗人一时的激愤之言。
难忘
这日子--从天亮到昏黄,
虽则有时花般的阳光,
从郊外的麦田,
半空中的飞燕,
照亮到我劳倦的眼前,
给我刹那间的舒爽,
我还是不能忘--
不忘旧时的积累,
也不分是恼是愁是悔,
在心头,在思潮的起伏间,
像是迷雾,像是诅咒的凶险:
它们包围,它们缠绕,
它们狞露着牙,它们咬,
它们烈火般的煎熬,
它们伸拓着巨灵的掌,
把所有的忻快拦挡……
普鲁斯特的巨着《追忆逝水年华》,让我们知道了“记忆”有多么深厚博大;有的记忆是隐藏的,有的记忆是掩映着露出半边身子的,有的记忆则是刻骨铭心“难忘”的。世间大概唯有“痛”最让人难忘,哪怕是在日光柔软的清晨、在莺飞草长的春天、在伶俐的燕子划过明快的蓝天放声歌唱之时,“难忘”的记忆一旦袭来,人就毫无抵挡能力地被淹没其中,而内心,就只能接受“难忘”的煎熬。它迷蒙如雾,它凶险如诅咒,无论它是多么可恶可恨可厌可憎,它都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这一部分,是那么令人“难忘”。
枉然
你枉然用手锁着我的手,
女人,用口噙住我的口,
枉然用鲜血注入我的心,
火烫的泪珠见证你的真;
迟了!你再不能叫死的复活,
从灰土里唤起原来的神奇:
纵然上帝怜念你的过错,
他也不能拿爱再交给你!
爱情是上帝赐给人类最好的礼物,也是施加给人类最残忍的刑罚。爱情之残忍,在于她爱的他不一定爱着她;爱情的神奇与可贵也在于,她爱的他竟然也爱着她。如果爱情发生错位,那么,怎么挽留、如何祈求,都终究只是“枉然”,只会让自己陷入更大的陷阱和痛苦。所以人们说:爱情可遇,不可求。
阔的海
阔的海空的天我不需要,
我也不想放一只巨大的纸鹞
上天去捉弄四面八方的风;
我只要一分钟
我只要一点光
我只要一条缝,
像一个小孩爬伏
在一间暗屋的窗前
望着西天边不死的一条
缝,一点
光,一分
钟。
当强烈而巨大的愿望无法满足,人们往往会走向另一个极端,用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寻求另一种希望的慰藉。谁不想得到“阔的海”、“空的天”?只是要而不能得,于是只能祈求“一条缝”、“一点光”、“一分钟”。之前的期望越是强烈,之后的乞求就越是卑微。反过来看,卑微的乞求背后,藏着的是更大、更热切的愿望。这个愿望是什么?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每个人都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愿望,都有一片属于自己心灵的“阔的海”。
两个月亮
我望见两个月亮:
一般的样,不同的相。
一个这时正在天上,
披敞着雀毛的衣裳;
她不吝惜她的恩情,
满地全是她的金银。
她不忘故宫的琉璃,
三海间有她的清丽。
她跳出云头,跳上树,
又躲进新绿的藤萝。
她那样玲珑,那样美,
水底的鱼儿也得醉!
但她有一点子不好,
她老爱向瘦小里耗;
有时满天只见星点,
没了那迷人的圆脸,
虽则到时候照样回来,
但这份相思有些难挨!
还有那个你看不见,
虽则不提有多么艳!
她也有她醉涡的笑,
还有转动时的灵妙;
说慷慨她也从不让人,
可惜你望不到我的园林!
可贵是她无边的法力,
常把我灵波向高里提:
我最爱那银涛的汹涌,
浪花里有音乐的银钟;
就那些马尾似的白沫,
也比得珠宝经过雕琢。
一轮完美的明月,
又况是永不残缺!
只要我闭上这一双跟.
她就婷婷的升上了天!
徐志摩在其散文《鬼话》中,曾说到月亮在自己心中永远是美好的,因为其象征着爱情。在这首清新愉悦的诗中,诗人描写了“两个月亮”,一轮是天上的月亮,那是真实的月亮;而另一轮月亮,则初读起来让人有些费解,我以为,这轮月亮是一种象征,象征着诗人那永远丰满的对于爱情的执着和热情。这轮月亮能“把我灵波向高里提”,这轮月亮里有“音乐”,有珠宝般的“马尾似的白沫”,最主要的,它是“一轮完美的明月”,且“永不残缺”。世界上能够达到完美、能够“永不残缺”的,除了诗人心目中的爱情本身,还能有什么呢?徐志摩是有福的,他能拥有这样一轮月亮;但愿这轮月亮的月光,能普照天下之人。
云游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度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很多人都想在徐志摩的诗中找出宏大的主旨、形而上的内涵,似乎没有了深邃,徐志摩就只能是个二流诗人。然而徐志摩之为徐志摩,就在于他的空灵、清浅,这种风格源自他清灵的内心,而不是如某些人矫揉造作般的呻吟。这首《云游》就是一首爱情诗,一首在爱情中败北的失恋者的爱情诗。本诗表面上固然是写天上的云在空中漫游,然而“云”显然暗指了自己恋爱的对象,而“卑微的地面”的那“一流涧水”就是诗人的自喻。如此一来,整首诗豁然开朗。其中妙处,还是请读者自己品味吧。
残破
一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当窗有一团不圆的光亮,
风挟着灰土,在大街上
小巷里奔跑:
我要在枯秃的笔尖上袅出
一种残破的残破的音调,
为要抒写我的残破的思潮。
二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生尖角的夜凉在窗缝里,
妒忌屋内残余的暖气,
也不饶恕我的肢体:
但我要用我半干的墨水描成
一些残破的残破的花样,
因为残破,残破是我的思想。
三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左右是一些丑怪的鬼影;
焦枯的落魄的树木
在冰沈沈的河沿叫喊,
比着绝望的姿势,
正如我要在残破的意识里
重兴起一个残破的天地。
四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闭上眼回望到过去的云烟;
阿,她还是一枝冷艳的白莲,
斜靠着晓风,万种的玲珑;
但我不是阳光,也不是露水,
我有的只是些残破的呼吸,
如同封锁在壁椽间的群鼠,
追逐着,追求着黑暗与虚无!
这是一首凄冷、悲凉的诗歌,然而在我的感觉中,徐志摩就如同一个纯洁的赤子,即便悲凉,也还带着天真的、“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这不得不让我感叹,徐志摩永远活在青春当中。全诗围绕“残破”二字,极力铺陈、渲染凄冷的氛围,那深夜中昏暗的月光,那生着“尖角”的夜里的凉气,那朽败的枯木,无不让人觉得冷意森森。然而在最后一节中作者露出了“马脚”,原来这一切的凄冷,都因为如“冷艳的白莲”的“她”。徐志摩啊,这位多情的诗人,这首如同初恋一般美丽的诗。
为谁
这几天秋风来得格外尖厉:
我怕看我们的庭院,
树叶伤鸟似的猛旋,
中着了无形的利箭--
没了,全没了:生命,颜色,美丽!
就剩下西墙上的几道爬山虎:
他那豹斑似的秋色,
忍熬着风拳的打击,
低低的喘一声呜咽--
“我为你耐着!”他仿佛对我声诉。
他为我耐着,那艳色的秋萝,
但秋风不容情的追,
追,(摧残是他的恩惠!)
追尽了生命的余辉!--
这回墙上不见了勇敢的秋萝!
今夜那青光的三星在天上。
倾听着秋后的空院,
悄悄的,更不闻呜咽:
落叶在泥土里安眠--
只我在这深夜,为谁凄惘?
生命、颜色、美丽,爱情即是全部。徐志摩对爱情的执着总是让人向往。夜深人静,孤独,落寞,深痛。曾经的回忆侵袭心头,那美丽的过往总是如此悄悄地、满满地占据着我们的身心。也许,这只是一个梦,一个破碎了的梦。花凋花谢。也许我们都已经明白是梦,却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这份感触究竟是为谁,亦已是谁的谁?
难得
难得,夜这般的清静,
难得,炉火这般的温,
更是难得,无言的相对,
一双寂寞的灵魂!
也不必筹营,也不必详论,
更没有虚骄,猜忌与嫌憎,
只静静的坐对着一炉火,
只静静的默数远巷的更。
喝一口白水,朋友,
滋润你的干裂的口唇;
你添上几块煤,朋友,
一炉的红焰感念你的殷勤。
在冰冷的冬夜,朋友,
人们方始珍重难得的炉薪;
在这冰冷的世界,
方始凝结了少数同情的心!
这首诗并未因徐志摩之名而出名,但这不影响它的温情与诗意。与其说这首诗是写给万千民众的,倒不如说这是徐志摩写给自己的诗。是时,军阀混战,徐志摩又因追求爱情而境遇惨淡。诗中氤氲的气氛,对坐在火炉前默不开口的两个人,似乎在保护着一点光明和温暖。诗人是不是说患难见真情并不知道,但这首质朴温馨的小诗能在诗人不如意时供给其力量却是毋庸置疑的。方寸乱时能有此心态,的确“难得”。
最后的那一天
在春风不再回来的那一年,
在枯枝不再青条的那一天,
那时间天空再没有光照,
只黑蒙蒙的妖氛弥漫着:
太阳,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间;
在一切标准推翻的那一天,
在一切价值重估的那时间,
暴露在最后审判的威灵中,
一切的虚伪与虚荣与虚空:
赤裸裸的灵魂们匍匐在主的跟前;
--我爱,那时间你我再不必张皇,
更不须声诉,辨冤,再不必隐藏,
--你我的心,像一朵雪白的并蒂莲,
在爱的青梗上秀挺,欢欣,鲜妍,
--在主的跟前,爱是唯一的荣光。
在基督教的理论体系中,有一个重要的说法就是“末日审判”,说到了那一日,耶稣复活,所有人都要接受审判,行善者上天堂,作恶者下地狱。作者在本诗中就运用了这个典故。有趣的是,本诗的第二节第二句化用了尼采的一句话“重估一切价值”,而正是这个尼采,曾宣布“上帝已经死了”。本诗在前面两节中渲染铺陈了末日审判的可怕情景,在这个背景当中,最后一节突出“爱”这一主题,书写了一曲“爱的颂歌”。
草上的露珠儿
草上的露珠儿
颗颗是透明的水晶球,
新归来的燕儿
在旧巢里呢喃个不休;
诗人哟!可不是春至人间
还不开放你
创造的喷泉,
嗤嗤!吐不尽南山北山的瑜,
洒不完东海西海的琼珠,
融和琴瑟箫笙的音韵,
饮餐星辰日月的光明!
诗人哟!可不是春在人间
还不开放你
创造的喷泉!
这一声霹雳
震破了漫天的云雾,
显焕的旭日
又升临在黄金的宝座;
柔软的南风
吹绉了大海慷慨的面容,
洁白的海鸥
上穿云下没波自在优游;
诗人哟!可不是趁航时候,
还不准备你
歌吟的渔舟!
看哟!那白浪里
金翅的海鲤,
白嫩的长鲵,
虾须和蟛脐!
快哟!一头撒网一头放钩,
收!收!
你父母妻儿亲戚朋友
享定了希世的珍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