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者周公遭变而作《豳》诗，虽言王业之本，而要以自明其身之无罪，是以谓之《国风》。宣王北伐，其事虽大，而其诗非《大雅》（43）之体，是以谓之《小雅》（44）。故夫宽柔敦厚者，《大雅》之风也，慷慨劲正者，《小雅》之文也。以此推之，则可以辨矣。
三代之时，财赋之用，有司掌之，而冢宰特因其岁之凶丰上下而制其用度多少之节，盖亦如此而已。至于有唐正观、开元之际，犹委之郎官。其后四方用兵，而财用之间，亦遂有权时应变之事，郎官有所不能辨，故立使以主之。及其末世，使又不能辨，则又举而归之宰相。是以李德裕之徒，皆治其事，以一有司之职而累天下之宰，由此言之，则夫陈平韦贤之论有不妄矣。若夫泉（45）货之轻重，始于周景王，而后有二品之差；命秩之实，始于魏武帝，而后有六等之号；水旱蓄积之备，莫如李悝之平籴（46）；边陲守御之方，莫如张仁愿之筑城（47）。圜法九府之名，自《天府》《太府》《玉府》《内府》《外府》《职内》《职金》《职岁》《职币》，皆列职于《周官》。乐语五均（48）之义，天子取诸侯之士以为国均，则市不二价，其说见于河间献王之《礼》。此数事者，皆非有益于当世之务，是以不足深论也。
伏惟陛下谘谟国事，丁宁（49）反覆，终而复始，不忍舍去。故于制策之终，则又曰：“富人强国，尊君重朝，弭灾致祥，改薄从厚，此皆前世之急政，而当今之要务，子大夫其悉意以陈，毋悼后害（50）。”夫陛下丁宁激切至于如此，而臣何敢不为陛下申重其说。今陛下忧思天下若此其至，而其功不就者，岂非无其人之故耶？臣闻：“求贤不如变俗。”俗所不悦，虽有贤者，将不能自立。俗苟好之，虽天下之人将从风而靡。昔太祖好武略，则天下之猛士出而为之兵；太宗好奇谋，则天下计画之士出而为之虑；真宗好文而爱儒，则海内无有不学以待上之所使。今陛下公卿满朝，进趋揖让，文学言语，上可以不愧于古人，而下可以远过于近世者，以陛下诚好之也。
然陛下中夜不寐，起坐而思之，天下之事所未能举者，凡有几何？府库空虚，入不支出，而不能均；兵革怠惰，骄而不为用，而不能制；闲田满野，衣食不足，而不能辟；河水岁决，北人受害，而不能救；戎狄放肆，邀取金币，而不能服。陛下治天下而至使不察。察有如此者，得非陛下所好，非所当用耶？狄仁杰有言：“文士中不足快意，要得奇才之士，与共天下。”乃进张柬之以代李峤、苏味道。而臣亦以为，治天下当得浑质刚直、不忌不克、不择剧易（51）之人而任之，如汉之绛侯、条侯、魏之贾逵、邓艾，晋之温峤、周访，唐之娄师德、郝处俊。得此数人，唯陛下所欲用之。致之朝廷之上，则贤人益亲；置之边境之上，则恶言不至。如此人者，陛下岂不欲用之？故臣愿陛下改易所好，以变天下之俗，则当今之文人，皆可使为朴直之士。陛下何惮而久不为也？
臣本布衣书生，陛下授之以爵禄，而又亲策之于廷，陛下罄竭所疑以问之于臣，而臣何敢不尽其中之所怀以输之？陛下凡制策之所以问臣者，臣谨已直率愚意，窃揣而妄论之矣。才智短浅，不足以上塞明诏，无补于聪明之万一，谨俯伏待罪。然臣之微意，所欲丁宁而致之陛下者，终欲为陛下毕尽其说。
臣闻圣人欲有其富，则保之以俭；欲久其尊，则守之以谦；欲安其佚，则行之以劳；欲得其欲，则济之以无欲。此四者，圣人之所以尽天下之利，而人不以为贪，极天下之乐，而不为人所厌者也。《老子》曰：“圣人以其无私，故能成其私。”由是观之，则夫欲乐其富，而用之以奢者，其富必亡；欲大其尊，而用之以倨者，其尊必替；欲享其佚，而用之以惰者，其佚必穷；欲获其欲，而用之以肆者，其欲必废。是以圣人处众人之所恶，而使天下无异辞，然后全享天下之利而无所失。故夫斥弃金玉，不贵锦绣，非以为爱财也；畏大臣，礼小臣，非以为尚贤也；鸡鸣而起，日昃不食，非以为集事（52）也。去声色，放犬马，非以为美名也。凡所以深服天下，而消其争心焉耳。伏惟陛下览策之始，以无忘忧惧之心，则又览其终以去其太甚，消天下不平之意。二者既行，则大臣之所言者，举可以渐用而无弊矣。惟陛下慎思之，力行之，无以臣言为妄。盖臣之所见当今天下之事，未有急于此者。陛下幸而留意，天下不胜幸甚。谨对。
【注释】
（1）过听：误听，此处为谦辞。
（2）策臣于庭：在宫廷中出题考我，策，皇帝出题考试。
（3）託安：平安。
（4）休烈：美善的功业。休，美善。烈，功业。
（5）制策：皇帝所出的考试题目。
（6）未孚：未被人所信服。
（7）气：乖戾。
（8）罔：没有。
（9）晏起：晚起。
（10）谒：拜见、请见去求情。
（11）咨谟：征询治国谋略。
（12）季：末代。
（13）揭：蹶起，显露，（拔起）见到了树根。
（14）戾气：横暴之气。
（15）亡聊：无所依赖。
（16）浚：榨取。
（17）太半：大半，多半。
（18）沟洫畎浍：田间的水沟，水道，水渠。
（19）殿最之课：考核政绩高低。殿最，古代考核政绩时，以上等为最，下等为殿。
（20）彻：通“撤”，撤去。
（21）斥堠：放哨。也指侦察人员。
（22）绸缪：紧缠密绕。
（23）确：土地瘠薄。
（24）披而离也：即披离，分散的样子。
（25）忻：喜悦，高兴。
（26）分义：恩义情分。
（27）文、景：指汉文帝、汉景帝。
（28）司会：官名，主管财政径济。
（29）澄：澄清。这里的意是淘汰冗官。
（30）绳上：（以法）来约束上层的人。
（31）庠序：古代的学校。
（32）勼勼：勤勉不倦的样子。
（33）会府：尚书省为会试之地，也称会府。
（34）职司：主管某种事物的官员。
（35）日食：日、月、太阳在一条线上，太阳被月亮全部遮蔽，称日食。
（36）干之：干预，涉及。
（37）伐鼓救变：击鼓阻止灾异。伐鼓，击鼓。救，阻止。变，灾异。
（38）愍：怜悯，衷怜。
（39）僭差：虚假，差错。
（40）擿：揭发。
（41）不挠狱市：不干扰诉讼和交易买卖。挠，干扰。狱，诉讼。市，交易买卖。
（42）黄霸：东汉人，汉武帝时曾任河南太守丞。当时官吏崇尚严酷，而黄霸独以宽和闻名。后官至御史大夫，丞相，封建成侯。
（43）《大雅》：《诗经》中的一部分，多为西周初年作品。
（44）《小雅》：《诗经》中的一部分，多数作品年代晚于大雅。
（45）泉：古代钱币的名称。
（46）李悝之平籴：李悝，战国初期魏国人，为魏文侯相，废除世卿世禄，提倡耕作，储粮备荒，实行平籴法。
（47）张仁愿之筑城：张仁愿，唐代人。任朔方军总管时，曾于河北筑三座受降城，置烽候一千八百所，六旬而成。
（48）五均：管理市场物价的官署。
（49）丁宁：同“叮咛”，嘱咐。
（50）毋悼后害：不要惧怕以后会惹来灾害。
（51）剧易：复杂与简单相合一。
（52）集事：召集议事。
东轩记
余即以罪谪监筠州盐酒税（1），未至，大雨。筠水泛溢，蔑（2）南市，登北岸，败刺（3）史府门。盐酒税治舍，俯江之漘，水患尤甚。既至，敝不可处（4）。乃告于郡，假部使者府以居。郡怜其无归也（5），许之。岁十二月，乃克支其欹斜（6），补其圮（7）缺，辟厅事堂之东为轩，种杉二本，竹百个（8），以为晏休（9）之所。然盐酒税旧以三吏共事，余至，其二人者，适（10）皆罢去，事委于一。昼则坐市区，鬻盐沽酒税豚鱼（11），与市人争寻（12）尺以自效，暮归，筋力疲废，辄昏然就睡，不知夜之既旦，旦则复出营职，终不能安于所谓东轩者。每旦暮出入其旁，顾之，未尝不哑然（13）自笑也。
余昔少年读书，窃尝怪以颜子箪食瓢饮，居于陋巷，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私以为虽不欲仕，然抱关击柝，尚可自养，而不害于学，何至困辱贫窭（14）自苦如此。及来筠州，勤劳盐米之间，无一日之休，虽欲弃尘垢，解羁絷（15），自放于道德之场，而事每劫而留之。然后知颜子之所以甘心贫贱，不肯求斗升之禄以自给者，良以（16）其害于学故也。嗟夫！士方其未闻大道，沈酣（17）势利，以玉帛子女自厚，自以为乐矣。及其循理以求道，落其华（18）而求其实。从容自得，不知夫天地之为大，与死生之为变，而况其下者乎！故其乐也，足以易穷饿而不怨，虽南面之王不能加之，盖非有德不能任也。余方区区（19）欲磨洗浊污，睎（20）圣贤之万一，自视缺然（21），而欲庶几（22）颜氏之福，宜其不可得哉？
若夫（23）孔子周行天下，高为鲁司寇，下为乘田（24）、委吏，惟其所遇，无所不可。彼盖达者之事，而非学者之所望也。余既以谴来此，虽知桎梏（25）之害而势不得去，独幸岁月之久，世或哀而怜之，使得归复田里（26），治先人之敝庐（27），为环堵（28）之室而居之。然后追求颜氏之乐，怀思东轩，优游（29）以忘其老，然而非所敢望也。元丰三年十二月初八日，眉山苏辙记。
【注释】
（1）余即以罪谪监筠州盐酒税：苏辙因其兄苏轼的“乌台诗案”被贬谪到筠州监盐酒税。
（2）蔑：毁灭。
（3）败：坏，这里是大水冲坏之意。
（4）敝不可处：敝，破坏，毁坏。处，置身，居住。
（5）无归：无处安身。
（6）乃克支其欹斜：克，能。欹，倾斜，向一边歪倒。
（7）圮：坍塌。
（8）竹百个：一百来株竹子。
（9）晏休：安闲休息。晏，逸乐，闲居。
（10）适：正，恰巧。
（11）鬻盐沽酒税豚鱼：鬻，卖。沽，通“酤”，买或卖。豚，小猪。
（12）寻：长度单位，八尺为寻。
（13）哑然：笑声。
（14）窭：贫寒。
（15）羁絷：束缚。羁，马络头。絷，绊马索。
（16）良以：确实因为。良，副词，确实，实在。
（17）沉酣：沉醉于。酣，饮酒尽量，引申为沉湎畅快。
（18）华：同“花”。
（19）区区：义同“姁姁”，喜悦自得的样子。
（20）睎：仰慕。
（21）缺然，不足，不如的样子。
（22）庶几：副词，表示希望。
（23）若夫：发语词，用在一句或一段话的开头，引起论述。
（24）乘田：春秋时鲁国管理牧场饲养的小吏。《孟子·万章下》：“（孔子）尝为乘田矣”。
（25）桎梏：脚镣手铐，古代用来拘系罪人手脚的刑具。
（26）田里：家乡。
（27）敝庐：破旧房屋，“家园”的谦虚说法。
（28）环堵：周围环着四堵墙，中无所有。形容居室隘陋。
（29）优游：悠闲自得的样子。
武昌九曲亭记
子瞻（1）迁于齐安（2），庐（3）于江上。齐安无名山，而江之南武昌诸山，陂陁蔓延（4），涧谷深密（5）。中有浮图精舍。西曰西山，东曰寒溪，依山临壑（6），隐蔽松枥（7），萧然绝俗（8），车马之迹不至。每风止日出，江水伏息（9），子瞻仗策载酒（10）。乘渔舟乱流（11）而南，山中有二三子，好客而喜游，闻子瞻至，幅巾迎笑，相携徜徉（12）而上，穷山之深（13），力极而息（14），扫叶席草（15），酌酒相劳（16），意适忘反（17），往往留宿于山上。以此居齐安三年，不知其久也。
然将适西山，行于松柏之间，羊肠九曲而获少平（18），游者至此必息。倚怪石，荫（19）茂木，俯视大江，仰瞻陵阜（20），旁瞩（21）溪谷，风云变化，林麓向背（22），皆效（23）于左右。有废亭焉，其遗址甚狭，不足以席众客。其旁古木数十，其大皆百围千尺，不可加以斤斧。子瞻每至其下，辄睥睨（24）终日。一旦大风雷雨，拔去其一，斥（25）其所据，亭得以广。子瞻与客入山视之，笑曰：“兹欲以成吾亭耶？”遂相与营（26）之，亭成而西山之胜（27）始具，子瞻于是最乐。
昔余少年，从子瞻游。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褰裳先之。有不得至，为之怅然移日。至其翩然（28）独往，逍遥（29）泉石之上，撷林卉（30），拾涧实（31），酌水而饮之，见者以为仙也。盖天下之乐无穷，而以适意（32）为悦。方其得意，万物无以易之；及其既厌（33），未有不洒然（34）自笑者也。譬（35）之饮食，杂陈于前，要之（36）一饱，而同委（37）于臭腐。夫孰（38）知得失之所在？惟其无愧于中，无责于外，而姑寓焉，此子瞻之所以有乐于是也。
【注释】
（1）子瞻：苏辙哥哥苏轼的字。
（2）迁于齐安。迁，贬官远调。苏轼是在宋神宗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春被贬齐安的，齐安，即黄州，今湖北省黄冈县。
（3）庐：这里用作动词，结庐、居住。
（4）陂陁蔓延：山势起伏，连绵不断。
（5）涧谷深密：涧，夹在两山间的水沟。谷，山谷，两山之间的深沟，深密，多而幽深。
（6）壑：山沟。
（7）枥：同“栎”，俗名“柞树”，落叶乔木，叶可饲柞蚕。
（8）萧然绝俗：萧然，清静的样子。绝俗，隔绝尘世。
（9）伏息：平息。这里形容水波不兴，缓缓流动。
（10）杖策载酒：杖，用如动词，拄着。策，手杖。载，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