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喜儿究竟在意还是不在意将事情说出来,但现实就是这样一回事。即便她应该是那个受害人,为了保护自己而反抗,依然会被人觉得“恐怖”、“恶毒”、“蛇蝎心肠”之类的。甚至,因为她差点失了清白,就已经要和“不贞不洁”挂上钩了。明明是受害之人却仿佛做错了天大的事情,以致于很可能要承受第二次的伤害。
周耀宗是不明白么?
他只是暂时性忽略了这一点而已。
在周耀宗因喜儿的话而呆住的一瞬之间,喜儿越过他,径自往大堂走过去。感觉喜儿似乎是生气了,又意识到自己确实忽略了那样重要的一件事情周耀宗心里确实地涌出了几分愧疚之情。哪怕对方现在只是一个野丫头,可是待事情传了出去,她在村子里又该如何立足?
人言可畏,他明明最是清楚。
只是在这种时候,如何能够撒谎?周耀宗一下子变得语塞,态度也强硬不起来,反而不知道要怎么和喜儿交流才好了。他又忍不住想,自己何必和一个小野丫头较劲,等看一看她自己是准备一会要怎么样去做,到时候再说便是。心下想着这些的周耀宗,快步追上喜儿,再次到了她前面领路。
宽敞明亮的大堂正中,书写着“正大光明”的牌匾高高悬挂,其下长长的黑色条形办公桌案后面,一位黑发黑须身穿官袍的中年男子正坐着,面色沉稳,气质平和。数名衙役站立在大堂的两侧,神色肃静。本以为会在的胡大福等人,此时却是不见踪影。
喜儿跪倒在地上——滋味很不好受,坚硬的地面和这种阶级分明的感觉,下位者与上位者之间的差距,因这一跪而有了最为直白的体现。身不由己,大约说的就是如同这样的时候。喜儿跪伏在地上,额头点着正触碰地面的手背,身体僵硬到唯有紧紧绷住,一副诚惶诚恐、老实巴交的样子。
知县并未曾开口,代他发话的另一名身穿玄色棉布衣裳、比之年纪更小上些的玉面男子。男子平素说话约莫便是斯斯文文,此时问起喜儿话来,也是不紧不慢,且不拿腔拿调,倒是莫名给人两分亲近之感。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民女胡喜儿,家住丰南镇下的胡家村。”
周耀宗在旁边听着喜儿一个接着一个回答问题,本以为她之前既然说出那样的话来,弄不好会对某些事情特意回避,可是她并没有。仿佛是将事情的始末一点一滴都说道了,连那些重要的话都一并说了出来,分明是没有半点隐瞒的意思。哪怕是“奸污”这样的字眼,她都没有特意避开,只说到的时候声音发颤。
明明看不到喜儿的表情,周耀宗的眼前却好似若有似无浮着一张尚且稚嫩却倔强不屈的面孔。他余光轻瞥,落到依然跪着、深深的低着头、身形瘦小的喜儿身上,内心涌起来的,是震惊、是懊悔、是佩服、是愧疚。他原先光顾着想……只要她指证胡大福犯罪,胡大福便是思路一条……
周耀宗觉得自己可以感受得到此时的喜儿不是没有害怕惶恐、不是没有想要逃避的想法,偏偏她就是跪在那里,坚定地要替自己讨回来一个清白。她坦荡到近乎让人觉得愚蠢地将自己弄昏了胡大福的事情认下来了,把自己那个时候怎么对付的胡大福都讲得清清楚楚,也指认胡大福企图侮辱她。只是,她没有认下来重伤胡大福这件事情。
先前胡大福说起经过来颠三倒四、遮遮掩掩,还附加鬼神之说,只叫人觉得胡言乱语。可现在喜儿说起来,却像是直白陈述,没有故意往胡大福身上泼脏水,也没有掩饰他做下的事情……而这两个人的说法,在胡大福昏倒之前几乎可以判断为一致的。
喜儿选择相信周耀宗这个知县不是什么糊涂的人,所以她将事情的一部分真相无保留的说出来,至于某一些……既然连证据都销毁了,何必自己上赶着说出来?她把胡大福弄昏了没错,这个事情是怎么都逃避不开的,但是胡大福被废这一件她完全可以不认。
胡大福那时既然都昏过去了,他能够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就是她做的?口空无凭,这根本定不了她的罪。如今的胡大福大概一腔想法就是报复回来,假使还有其他的人能够作证,胡大福必然会说出来,如此一来,冯翠花就一样逃不开了。
冯翠花能够有什么能耐?她是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那一个,也必然是最不想在这个时候再牵扯上她的一个,或许,她现在还以为自己撇得非常的干净。只要她被牵扯进来,事情会怎么发展,那就又是一个未知之数了。
当然,喜儿很明白,她的这些想法都有一个必然的前提。这个前提就是这个知县真的是和周耀宗相信的那样,为民做主、光明正大。若真如此,她不介意帮这个好县令的飞黄腾达之路铺上一块砖石,作为让她不必再受胡大福欺侮的回报。
“你说,你弄昏胡大福之后就因为害怕逃跑了,之后发生的事情,统统不清楚?”
喜儿默然点头,“是。”
男子不再言语,转头看向一直听着喜儿与这人对话的那始终端坐的县令,轻喊了一声,“大人。”县令略一抬手,示意自己明白,未让他再说其他的话。他盯着下方的喜儿,亲自发问,“你一个小小的丫头,为何随身携带那样可轻易致人昏迷之物?”
喜儿深吸一气,答,“大人若还记得胡家村田寡妇的事情,大约会明白民女的害怕。”
“我过去,却从未听闻有这样的东西,你是如何得到的又如何会拿来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