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凤鸣如遭雷殛,蓦地停下了脚步:“意意?”
她黑了,瘦了,但是眉眼宛然,丝毫也不影响她的美貌。
“四哥,这个泥人做得颇为有趣……”澹台文清兴趣勃勃地从小摊上拈了一枚泥人在手,转过头去向他卖弄。
他挥动的手臂打在了澹台凤鸣的脸上,挥动的袍袖遮住了他的视线。
“滚开!”澹台凤鸣发了狂地怒吼一声,一拳挥了过去。
这一拳挟怒出手,未留余力,澹台凤鸣全无防备,被他一拳打得飞了出去,摔倒在一个货摊上,咣唧摔倒在地,滚出去,连砸了好几家地摊。
小安子离得最近,第一反映是扑上去把皇帝护在身下,大喝:“小心!”
影卫在远处跟着,眼见突然生变,未及思索,拔出刀剑就冲了过来,把澹台凤鸣团团围住。
来逛娘娘庙的绝大多是些妇女小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几乎是立刻,尖叫声,奔跑声四起,整个集市顿时大乱。
待澹台凤鸣冲出重围,地上已是一片狼籍,哪里还有唐意的踪影?
他站在空旷的广场,神色茫然。
刚才那一幕,究竟是他眼花,还是南柯一梦?
“四哥……”澹台文清被揍得莫名其妙,从地上一跃而起,冲到他面前:“出什么事了?”
四年了,从唐意出事之后,他就没见四哥动过脾气,再大的事情发生,他都不急不躁,沉默冷静得教人害怕。
刚才的那一声咆哮,如同睡狮猛醒,惊心动魄。
澹台凤鸣并未理他,只伸出手怔怔地抚着胸膛。
血液在胸腔里奔腾,心悸和心痛同时侵袭着他。
四年了,他的心终于在冰封雪冻中,有了一点温暖的感觉。
虽然只有一点,但冰冷如此漫长,痛楚如此深刻,仿佛会一生一世追随着他。
仅此一点,也足够温暖他。
于是,他知道,那不是错觉,这不是梦,他是真的看到她了。
就是刚才,那一瞬间。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唯恐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惊走这来之不易的温暖。
“四哥……”澹台文清见他神色古怪,似哭又似笑,越发惊骇,小心翼翼地戳着他:“你,说话呀,到底什么事,不要吓我……”
“传旨下去,立刻封锁所有进出凤庆的道路,所有影卫,衙役全员出动,挨家挨户给朕搜,不许漏掉一个人!”澹台凤鸣缓缓开口,声音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她出现在这里,肯定是为璃月而来!
璃月大婚之前,想来不会离开。
“挨家挨户搜?”澹台文清已忘了惊讶和不妥:“四哥,你要找什么人?”
自古以来,朝廷与武林之间的关系就相当的微妙。
朝廷禀着高高在上,自以为宽大仁厚地治理;武林则抱着戒备之心在卑微和羡慕之间轮回。
陈风三日后大婚,现在凤庆城里聚集了东晋所有武林人物,堪比一次规模空前的武林盛会。
他在此时,宣布封锁凤庆,来个全城大搜捕,那帮自视身份的武林人物,绝对会将这视为一种侮辱。
此举将会引发怎样的反弹,不得而知。
以四哥行事的缜密,不可能不知事情的严重性。
他很好奇,让四哥做出如此重大决定的理由。
“意意在凤庆,朕看到她了。”澹台凤鸣恢复了干练,率先朝拴马之处走了过去。
澹台文清有一瞬间的糊涂:“意意,谁?”
这种白痴问题,澹台凤鸣懒得回答,翻身上了马,轻夹马腹,箭一般朝城里飞驰而去。
他不打算浪费一分一毫的时间,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见到她。
“等等,”澹台文清如梦初醒,拔腿追了过去:“你是说唐意,四嫂?你真的看到她了?就是刚才?在庙会?”
兹事体大,马虎不得。
小安子等人立刻冲了过去,纷纷解缰,策马狂奔。
唐意蹲下身,刚把糖糖抱在怀里,集市已然大乱。
明知凤庆这几日鱼龙混杂,江湖人物众多,她带着孩子,是非之地,哪里敢多做停留?
当下抱着糖糖,果断地冲出人群,钻进路旁的马车:“快走,出事了!”
季雪窗正在树底下闭目养神,听到骚乱,正要去接她们母女二人,见状跳上车辕二话不说,一抖马缰:“驾!”
四儿撒开四蹄,载着三人进了城。
在经历了数次的失败之后,他们终于造好了一艘帆船。
通过细心观察,唐笑发现每年冬天和夏天,一股暖流会流经此地,岛屿附近的海水温度也会相应地发生变化。
于是,他们大胆决定,在此时扬帆出海,顺着海流找到回家的路。
在海上漂流了二个月之后,他们终于看到陆地。
这个时候,唐意有些担心他们不知穿到哪个不知名的时空了。
哪知弃船登岸之后,向渔民一打听,竟然还在东晋!
皇帝依然是澹台凤鸣,时间已是嘉正十年八月。
距三年前,他们离港驶入大海的江洲码头,相距不过二百里地且仍然吏属江洲。
唐意他们的惊讶且不去提,渔民却被他们那副野人的样子吓得不轻。
季雪窗开始后悔,早知还会回到东晋,当初给糖糖折纸飞机时,就该留下一二张银票。
渔村里住的全是纯朴的村民,祖祖辈辈靠着一条渔船,打鱼为生,并没有多余的钱物,却依旧热情地接纳了他们。
他们在那个海边小镇上住了几个月。
季雪窗给人看诊,唐笑闲着无事,教那些孩子们练功夫。
待冬去春来,天气转暖,他们一致决定往北,经江洲去北越打听慕容铎的下落。
途经凤庆,听到璃月出嫁的消息。
在确定皇帝并没有随公主鸾驾来凤庆送公主成亲之后,唐意决定在不惊动璃月的前提下,偷偷见一眼她再走。
这一别,她打算永远不再回东晋,能遇故人,也算一种缘份。
雨,在三更时分开始滴滴答答地下起来,打在芭蕉叶上,声声入耳,更增烦恼心绪。澹台凤鸣碾转不成眠,索性披衣而起,推窗独立。
信步走出房间,任冰冷的雨丝似蒙蒙地飞絮,扑在脸上,寒意透过皮肤,沁入心脏,令一颗滚荡灼热的心渐渐冷静。
四年了,从听到她葬身大海的噩耗那一刻开始,他就在不停地寻找着她,一天也不曾放弃过希望。
他也不可能放弃希望……如果希望破灭了,他靠什么活下去?
他对自己发誓,再见到她,绝不会放她离开,就算用绑的,也要把她绑在自己的身边。
他要用一辈子时间,用自己全部的感情和爱去弥补她所受的委屈。
他不止一次地幻想着,他们重逢之后,该是如何的幸福和快乐?
当然,她对他有怨,有恨,她会骂他,会打他,会想逃离……
但是,他会用爱,用耐心,用诚意去包容她,感动她。
这个过程也许会很漫长,但不管三年还是五年,他都不会放弃……就象他从没放弃过寻找她一样。
意意是个善良的女子,最重要的是,她爱他!所以,她最终一定会原谅他,他们最终也一定会破镜重圆,白头偕老……
可是,当他真正地看到她,看到糖糖,他忽然胆怯了,自卑了,退缩了。
她如此坚强,如此勇敢,那些常人无法想象的灾难,她一一挺过,最难得的是,那些苦难并没有在她的身上凿下痕迹。
她并没有因此变得愤世嫉俗,人性扭曲!
糖糖被她教得那么好,一点也看不出,她曾经生活在孤岛之中,那种孤独到可以对生命,对人生产生绝望的窒息感。
相反,她天真,活泼,开朗,俏皮,可爱得让人心疼。
她就象绽放在月下的白莲,圣洁,高雅,美丽。
在她的面前,他忍不住自惭形秽。
不禁为当初自己的想法而深感羞愧。
他好象,从来也不曾有站在她身旁的资格。
四周一片漆黑,无星也无月。
隔壁的屋子里还亮着灯,在这春雨淋沥的深夜,这一团毛绒绒的桔黄似一片羽毛,轻轻地搔着他的心。
那间屋子里,住着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女人。
只要一眼,他对自己说,确定她们都还在,他就可以安心。
抑不住心底那份对温暖的渴望,他悄然举步往她的窗下踱去。
房里,竟然飘出隐隐约约的絮语。
这么晚了,还有谁会进她的房间?
他特意下令撤走了跨院内的所有侍卫,不许影卫在院子里走动。
这样,糖糖不论走到院子的任何地方玩耍,都不至于被那些拿刀带剑的侍卫吓到。
但这并不意味着行辕的防守减弱,相反,行辕外的戒备比之前强了数倍。
换言之,普通的江湖人物是绝对不可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潜入行辕……除了唐笑。
唐笑站在床前,静静地凝视着糖糖的睡容,不自觉地绽开微笑。
“行了……”唐意立在他身旁,笑道:“别看了,再看可就要化了……”
“嘿嘿……”唐笑摸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一天见不着,心里就跟猫抓似的,怎么也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