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冰冷的牢房中,兰临风一身白色亵衣静静坐着,就这样夜坐到明、明坐到夜。
自入西方,步步为营,哪料得竟将自己送入牢房两次。海约牢房这才刚坐完,就到迦斯牢房了。敢情她来西方是专门来坐牢的不成?兰临风不禁苦笑。
“小哥,行个方便,看个犯人,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牢房外传来行贿之声,想必又是哪个想看亲人的人正跟那些牢头用银钱买路。
兰临风随意地瞟了一眼,却正好瞟到了哪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身后跟着个小厮模样的人,正负手朝这边走来。但见他一身黑色便衣,貌相方正,眉峰聚拢,双眼深邃;鼻梁有些扁平,可其整体的风貌,却依旧是那么的正气凛然。
“姜……”兰临风刚欲开口,却听得姜成先开口了:“这居所如此甚佳,想必带来的棉被应该也用不上了。”
兰临风看了眼他身后那小厮手里的一床棉被,会心一笑道:“也只有‘姜叔叔’您才会在这个时候还念着我。”
姜成瞪着兰临风有些恨铁不成钢得摇了摇头。他虽然不是迦斯的核心重臣,得不到什么有利消息。但现今因为扶风在王殿之外的那一番闹腾,现在大家几乎都知道,大王此次受重伤居然是因为这个泠音书史?
这个兰临风,枉他当年抛下一切来此当习作,把一切希望全都寄托到了她头上。可这人倒好,来了回西方,出使了趟海约,居然跟命定对手星驰野搞起了男女关系?当着是朽木不可雕也!
但想起那人说的,姜成努力压下心中愤怒……希望她不会再令他失望。遂对着身后小厮狼吼了一声:“你先给女郎进去铺好床被,我在外面等你。”说完便转身离去。
兰临风这才疑心得望着这进牢貌似要铺床被的灰衣“小厮”,却见他在姜成出去的下一刻,进牢便将床被往地上一扔。然后将头上的纱帽揭下,露出一张让兰临风熟悉无比的脸。
“云卿?”不由惊呼,下意识朝着周围看了几眼:“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难道你还要将老底儿坐穿不成?”聂云卿低垂的眼眸中折射出不满之色。回头看了眼姜成背影,遥首叹息道:“瞧瞧,你的所作所为,让忠臣有多寒心?”
兰临风顿时一怔,可随即掩下真实情绪,懒懒的打了个哈气,一屁股坐在背后的石板之上:“说吧!你来是干什么的?”
聂云卿一声冷笑,随即便从怀里拿出一道诏书扔给兰临风。兰临风满头雾水得拿起被扔进怀里的明黄之物,眼光才刚落在上面,便刷得从石板上跳起来:“九国天子诏?”
原来,竟是康朝皇域那昏君天子,向神州九国颁发天子诏书,令九国诸侯朝见天子。
虽说当今天子式微、诸侯星散,九国争鹿夺鼎,康室名存实亡。但毕竟再不济,那也是雄霸神州六百年的强权威势。而且,所谓的天子诏,乃是专门召唤天下诸侯的诏令,一位天子一生也只能用一次。其余来朝皆可用诸侯世子代替。更何况,这不仅仅是一次诸侯来朝,亦是……东方早有能人异士占卜过,这位昏君的天子诏,便是康朝最后一道催命符。
天子诏出,乱世即启。
她等这道天子诏,已经很久了!
兰临风将诏书紧紧攥紧手心,眼底波涛暗涌,似在翻江倒海。
回头、轻笑、淡语:“那天在索尔军营,是你让何天歌来引我过去。”
她这些日子细细想过。那天在索尔军营,表面上,的确是她因何天歌熄灭火球,而怀疑何天歌跟云卿的关系。这才故意在营外将视线放在何天歌身上,引他出来。后来为了探得聂云卿目的,不惜编造出聂云卿给他下药的事。而后来,顺水成章的,索尔营中忽然产生动乱,她遂随着何天歌一起到了聂云卿与星驰野交手的地方。
可如今想想,虽然那日她在何天歌面前诬陷聂云卿给他下毒,可何天歌当面有所怀疑,但事后居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听聂云卿的话。哪里像是产生嫌隙的样子?且那夜聂云卿看她出现,根本没有任何意外……
分明就是聂云卿知道因火球之事她会忍不住来索尔营,然后提前给何天歌说好自己可能会用来对付他的伎俩。最后再让何天歌因营内之乱而带自己来到他和星驰野交手的地方,不仅趁机让星驰野受伤,还成功离间自己和迦斯的关系,让自己回不了迦斯。
那夜有人通知何天歌营中进了刺客,此等大事,何天歌第一个知道,自己这个外来户第二个知道,索尔元帅这位营中之主竟然最后一个知道,与众索尔将领姗姗来迟……那夜疑点那么多,她居然笨得还真就跳进去了。
但她并不怪聂云卿的算计。其一,是因为她深知聂云卿的为人,被他算计不过常事;其二,则是因为这次已经不是她第一次犯蠢了。想必星驰野不知从何处探得她和星驰野之间暗生情愫,这才加以利用。
聂云卿听得兰临风之言,傲娇得昂过头,未言一语。其表情更无半点被揭穿的愧色与不好意思。仿佛算计别人本就是理所应当。即便是算计与他一起长大、算他实际之师的兰临风,也没有半点脸红。
感情当真是可以左右人的理智呢!
那看不出任何感情的双眸中,在想到这句话的时候,猛然涌现出许多决绝、愤怒和痛恨来。蓦地,她将诏书重新合起捏在手中,负手而立的那刻,整个人气势陡变:“既然如此,就让我们先去打响——终结康朝的第一枪吧!”
聂云卿有意无意道:“星驰野如今还生死未卜呢!要不要顺便救起他,否则西方谁帮你去统一?”
兰临风听着这人阴阳怪气得话,骤然失笑:“你这么担心他,还不去赶快救人家?我却是要先行一步了。”说完便拔腿就往牢房外走去。
聂云卿看了她身上的衣着,顿时蹙眉:“你就这么出去?”
兰临风回头:“那还怎么出去?”回头却偶尔望见牢房窗口处那飘飞的雪花,蓦然叹道:“还真是‘昔我来兮,杨柳依依;今我归矣,雨雪霏霏!’”
初来迦斯,她砸了他的脑袋,为了脱身却在他的面前装疯卖傻;
王宫觐见,他故作调戏的捉弄,与《女官制》的震惊;
盛宴之前,笙箫一曲,杀音合奏,共谱绝世佳曲;
沼池边的偷望,他的戏弄,她的恼怒。
还有,那夜房中,他抚平她眉间的愁宇,竟然一言便能让她泪流满面。
因他受伤自己愤怒之际不惜连设连环计暴露身份,他所知后却在草原上真情流露。
还有这次,他竟然是因为担心自己而孤身入了索尔军营,以至重伤。
……
兰临风背对着牢房中的聂云卿,将快要涌出眼眶的湿意,使劲儿逼进去。可似乎肆虐的泪水,在脑海中总是不停浮现出,那些在迦斯、在海约、在索尔战场上的事情时,却是根本无法受自己控制的涌流着……
可即便如此,她的脚步却丝毫不停的向门外,毅然决然地走去——
星驰野,你我之间是宿命的天敌,岂能生情?
不该有的情丝、不该生的感情,一切的一切,都该为她的皇图霸业,让路!
她虽是女子,却从来心智奇坚,更胜钢铁。
在眼中飞雪絮絮飘落的那刻,兰临风眼底翻滚出无数决然,像是拼命用一种绳索系在自己身上,然后拽着自己走出这间牢房……
舍下万千欲念,但求一事能成。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绝情,一如既往的冷心,一如既往的,将自己的野心王图,放在第一位。任何人都得为她的野心而让路,任何人都得为她的雄心而却步。
星驰野,你也终究不过是被放弃的那个……
聂云卿抱着胸,悠悠然望着兰临风坚定消失的背影,嘴角勾起的那抹奇异笑意,不知是喜,还是叹。眉间染上的那一抹愁思,不知是为己愁,还是为人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