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北风紧,万枝梨花厚。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仰面观太虚,疑是玉龙斗:纷纷鳞甲飞,顷刻遍宇宙。
冬日雪后天冷,这个时候,本该闭紧房门于炉火旁取暖才是。却总有那样讲究风致之人,于雪中赏景谈笑。
王宫之中,有一亭,曰筠芝。亭下石凳石桌,两人对坐。玉屏迤逦,水晶棋秤,白晶玉、黑玛瑙,名为黑白子,博弈天下势!
左边之人,是一面目朗然的出尘男子,素衣清卓,点尘不染。神情间贵而不矜、谦而不卑,身如泰山岿然不动,心似湖水波澜不惊;
右边之人,则是一广袖雪袍罩身、数梅纹络,面相苍白如雪之人。且看他,天骨秀颖,风致似渺空坠月;冰涓玉润,孤冷若仙云堕影。因其本身的病态孱弱之姿,明明身临北国风光,倒偏偏被他勾勒出了一副南国之风!
棋盘上黑白子好似两军交战,机锋暗藏,互隐机谋;黑白难存,互不相容。
而下棋之人,素衣之人面相平和,看似动作缓慢,可其取舍之间,却无半点犹疑;雪袍男子孱弱的面容,如同荒原上凄凉的残光,神情肃然,悠然而落,不急也不躁!
蓦地!黑子猛然间包围了白子,水泄不通,上天入地皆无路。素衣人眼眸一闪,急色乍现!待再执起一子欲下时,对面则传来淡淡的清冷声:“黑子全围白子,白子回天无力。”
好似穿越山谷,伴着那青山碧水之风光、跃然而上。这声音,竟是根本分不清男女的清澈至极!
素衣人手执一颗白子,就这样怔怔地定在了半空中。望着棋盘许久,这才苦笑道:“王子棋艺精湛,劲歌自愧不如啊!”
他自是太宰大人曲劲歌了!
对面风骨俊逸的公子,则淡笑着望着对面曲劲歌道:“不知缀月是太宰大人对弈的第几人?”
曲劲歌抬眸,有些诧异的望着这位风神俊骨的孱弱王子。
迦斯王宫的另一位主人——十五王子星缀月,素以体弱多病、不喜见人为由,极少出席迦斯贵族的宴会场合。使至迦斯众人们几乎都忘记了,迦斯前人风流国王的诸多种子们,除了有当今国王陛下天之骄子星驰野外,还有这样一位的存在。
星缀月在曲劲歌诧异神色下,不急不忙娓娓道来:“人人皆知太宰大人生平最厌对弈,生平对弈之人,恐怕不超过一把手的数儿。”
曲劲歌失笑:“让王子见笑了,劲歌的确厌于下棋。不仅费脑子还费时间,还不如闲来无事,赏赏风月呢!”
星缀月有些感慨的看着对面那手掌天下权之人,眼中布满了淡淡的思索。
曲劲歌则道:“听说王子生来最喜弈棋之道,劲歌倒想问问,不知此间有何乐趣可言?”
星缀月回过神来,略一沉吟,即道:“缀月生来体弱,自是只能找些消遣之物罢了。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此有涯之生?”
曲劲歌听到这儿,蓦然一震,双眼直直望进对面那人清冷的眸中,似是要洞穿他眸底最深处。
在曲劲歌期待的目光中,那有些虚弱而又清冷的眸中,却显出一丝淡淡的悲戚。随即,那没有一丝血色的苍白嘴唇缓缓张开——
“下棋不过是为了消遣,其所以能使诸多人嗜此不疲者,乃因它‘斗智不斗力’,符合人类好斗的本性。所以瓜棚豆架之下,与世无争的村夫野老不免一枰相对,消此永昼;闹市茶寮之中,常有悠闲之士下棋消遣,对坐而奕。善奕者,谋势。奕为游戏,亦为——”他眼神倒无半点虚弱的对望过去:“一种让人类在斗争中,证明其本身价值的形式!”
音色清越、动听,仿佛是汨汨涌流的溪流缓缓流入身心,轻柔似风,明澈如水!
北风呼呼地追过,干枯的叶缓缓落于下方。星缀月蓦然一惊,迷蒙的眸子从眼前的落叶转至对面的人,露出一抹没有人看懂的似笑非笑
“斗?”曲劲歌眸子迷离、澄澈,但也带些琉璃的通透:“世上所有人也时时在斗!这个‘斗’字对人类是不是极为重要?呵!”好似是在问他人,也好似是在问自己。只是语气中,却蕴含淡淡的疲倦。
“那对你来说,它又是什么呢?”落在棋盘上的一双点尘不染的眸子,无声的询问。
星缀月望着亭外飘落的雪花,满含笑意的眼中却隐含绽亮:“当然是争斗,一种可以让我这种病夫,还能感觉到自身丝毫价值的争斗!”
曲劲歌陡然叹出一抹凉凉的气息:“唉,劲歌以前倒是没看出来,王子生性最爱的,竟是……”
“呵呵呵……太宰大人貌似很失望?”星缀月轻轻笑着:“不管喜不喜欢,人总是要勾心斗角的去和人追逐、争斗,这样才可以生存、才可以凸显自己的价值。越是没有争斗能力的人,越是渴望可以争斗。”
曲劲歌猛然间似有些明悟,再次看向那一脸病弱却充满斗志的男子,却只留微微一叹。
而此时星缀月则仰望万里茫茫苍穹,明亮的双眸,似在折射着激昂胜利之光。那一字一字的话语自嘴中吐出,让人顿时扬起浑身的无限斗志:“没有男人不喜欢鹰击长空,没有丈夫不向往驰骋疆场,更没有儿郎不好那执掌天下的权。狼烟四起、杀声震天,兵车横行、铁骑肆践,于是乎血流成河、横尸遍野;进而哭声四起、流离失所,此乃帝王将相之斗也!旷野矗立、劲道突起,顿时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于是胜者昂天长啸,败者伤身送命,此乃血腥男儿之斗也!只是,争斗,是有境界高下之分的。且还具备战斗的情怀。但不能逞匹夫之勇。争斗的最高境界是智力之斗。而棋艺,就是一种专门折射人类好斗本质,没有硝烟的智力战场。”
曲劲歌望着眼前虽然身子孱弱,却浑身都昂扬斗志的青年,默了良久。
天幕低垂,纵一身裘衣裹身,也无法抵挡寒意的侵袭。向亭外望去,满眼却唯有梨花坠落,纷纷飘絮。飘落的大地上,却只见几乎可以当成棉被来枕的厚雪盖地。
本来在这冷寂的环境中,即便是心,也该是宁静的、无波的,就连雪花飘落在屋顶的声音,也可以听到。
可,曲劲歌此刻却只能感到自己满心满怀的惆怅悲凉,如绞索一样将五脏六腑搅得一塌糊涂。他甚至是用一种不解、控诉、悲怆的声音对星缀月道:“为了争斗,为了能体现你价值的争斗,即便是挑起战争累积无辜也在所不惜?”
话毕,手中的那颗一直捏在手心里的白子,也瞬间即破碎成粒,坠地成渣。
星缀月仰首观苍穹,面如白雪、唇比花娇,眉梢勾出清癯形象,丰茂秀出隽爽之姿。只是,空绝秀色掩不住淡薄黄纸般的苍白羸弱。令人怜惜的病容,却带着一种让人不知用何种语言来表达的,对固有命运的宁死不屈。
最后,曲劲歌却也只能用一言来表述自己此时的感怀:“唉,你跟大王,还真是放错了位置。”随后,便拿出怀里的一纸书信,递给星缀月道:“大王在索尔营中,找到了此物。但他昏迷之前,却特意告诫我们,你的事,等他醒后再说。”
星缀月的眸光点点落在那纸书信上,没有丝毫意外的淡然一笑:“该来的,总会来得。”
曲劲歌转身,头也不回的扭头便走。不过片刻,当头片片梨花落,扑面纷纷柳絮狂。须臾即雪絮满身,玉妆绘面,同那万里江山,寒雪宇宙融为一体。
元夕十五年冬,十一月一日,迦斯太宰曲劲歌下令,将清月宫封闭,十五王子星缀月幽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