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没有硬朗的骨架,再华丽的庙宇倾塌也往往只需一瞬间。
公堂之上,当证物被衙役呈上的时候,董思微真真切切地理解了这句话。从东宫里找出了另外半块金蚕丝牡丹刺绣枕巾,剪断处与花隐手中的半块完全吻合。
他不知道这块枕巾是什么时候被人做了手脚,或许就在他放下戒心的第二天。而东宫里早已渗透了董思安的势力,不知不觉间将他牢牢控死。
就在他和江见雨来到堂下的那一刻,花隐立刻指认出那个下令他制毒行刺人是谁。
原来马琦入狱、梅笑儿中毒、花隐行刺是那人掘好的一连串陷阱,他只在一旁悠闲地喝着茶就能笑看自己毫无防备地栽进去。他觉得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在王公们刀子一般的目光下百口莫辩。
这一场审问从清晨一直进行到了黄昏。看到太子现身时人群先是一阵喧哗,最终归于寂静。
清明阁外风雨渐大。
主持审问的蒋清寒按照君臣之礼跪在太子面前,即将进行最后的裁夺。
“据花隐、海棠的供词,太子董思微为排除异己不择手段,听信叛党江见雨的妖言。江见雨与青炎教相互勾结,先下毒致梅王妃疯癫,后令青炎毒医花隐扮作太医,企图行刺圣上。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董思微将拳头攥得格格作响,指骨发白。他低着头,并不是因为认罪,而是难以忍受两侧或愤恨或讥讽的目光。
他看不见此刻江见雨的神情,心想或许还是一如既往的欠揍。他听见董慧如隔着一个空座位对董思安小声而冷厉的质问,却没有听到董思安的任何回应,想必那位三殿下看着这一幕早已笑得满面春风。
他多想告诉她,那人早已将你看做濒死的鱼、笼中的鸟,又何必自取其辱。
三皇兄,我念你之情、承你之托,竭力避免手足相残。到头来你不但不顾半点兄弟情谊,就连自己的结发之妻也忍下毒手。
我最大的错便是轻信了你,他自嘲地想。
于是震惊朝野的谋逆大案拖了一整天,终于有了结果——太子董思微谋逆之罪已定,念其平日功绩,废去太子,贬为庶民;叛党江见雨勾结青炎教,行事手段阴毒,念其才华颇受公卿赏识,赐其秋后自裁,此前暂由刑部收监。
“此案告破,退堂。”
正要拍下惊堂木,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蒋大人且慢。”
江见雨从大堂正中央一步步走到董思安跟前,静静注视着他。
“三殿下,曾经听太子殿下说过您喜欢听故事。微臣将死之身,自知罪大恶极无可辩驳,但有一绝妙故事不忍就这样带入黄泉,敢烦三殿下一听。”
董思安一摆手笑道:“本宫与江公子交情不浅。既是江公子遗愿,这故事本宫自当洗耳恭听。”
“多谢三殿下。”江见雨向他一礼,便将那故事娓娓道来。
“话说古时候有一头异常丑陋的神兽,鹿角马面,蛇身牛尾,人们都叫它丑仙。丑仙虽丑而无能,却也性情温和,与天宫其余诸仙人交情都很好。它有一个同胞弟弟,这弟弟是个仙风道骨的美男子,天帝见其聪慧过人且仪表堂堂,自然委之以大任。”
“这天庭的和睦日子原本该静静地过去,直到有一天,丑仙误食了封藏人间罪恶的黄泉果,忽然对它的弟弟起了嫉妒心。这嫉妒心与日俱增,它终于忍不住在南天门设下了伏兵,企图袭击天帝,再嫁祸给它的弟弟。”
“后来天帝果然遇袭,所幸最后有惊无险。那些伏兵是从地府请来的,天帝得知后勃然大怒,以为弟弟与地府勾结,企图颠覆天庭。于是将弟弟流放人间。”
说着说着,江见雨发现董思安那胜券在握的笑容僵死在了脸上。于是不去看他,转向一旁眼眶微红的董慧如,柔声说道:
“丑仙的嫉妒使天庭失去了一位得力干将。又过了很久,久到大家都不再记得丑仙那位弟弟了。某一天地府忽然放出十万恶鬼为祸三界,天庭危在旦夕。丑仙怕死,于是不断向地府妥协。可地府的胃口岂是区区一个丑仙能满足的?”
“地府很快就攻占了天庭,丑仙死在恶鬼们的屠刀下。”他这才回过头去看僵在坐席上的董思安,“三殿下,这故事的结局其实有两个。第一个您一定能猜到,而第二个却是最为精妙之处。”
无视了董思安阴沉的脸色和前额细密的冷汗,他接着道:
“第二个结局里,那位弟弟在人间又修得仙骨,重返天庭。他杀了丑仙,带领天兵天将把恶鬼们全部封入幽冥。自此天庭重获安宁……”
“够了!”董思安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低声吼道:“不知所云,本宫原就不该听一个叛党在这里大放厥词!衙役,将此人速速押回刑部大牢!”
江见雨倒也不急,反正他的故事已经说完了,而且他如愿以偿地看见了董思安的惊慌失措。坚硬的铁链束上手腕的时候,他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是一如既往的清浅,里面说不清有几分无奈、几分得意。
这个荒唐的故事一讲完,王公们便纷纷议论起来。有人说是叛党落网后的哗众取宠,有人说是才子临死前的戏谑调侃。但真正听懂了故事的不会超过四人。
这四人里,一人于左侧席间暴怒,一人于右侧席间不动声色,一人手执惊堂木面沉如水,最后一人则面向门外,看不见神情。
面向门外的董思微长叹一声,望着三四月那青灰色的雨天。
蒋清寒这才将惊堂木拍下:“退堂。”
董思微站在清明阁的灯火下,脸上是少有的迷茫。宫门从此不再向他敞开,仿佛一夜间他成了京城里的孤魂,漂游不知所往。昔日那些梦和誓言就在刹那间被击得粉碎。故事中的弟弟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听懂了江见雨的暗示,却不知道出去之后该做些什么。
江见雨的方向则比他明确的多。衙役一左一右擒住他的胳膊向外走,步子不算快。
“先别走,我还有话想要问你……”当他走到董慧如面前时,九公主颤抖着手想要去抓他的衣摆,却只抓住了一阵风。
风里依稀是那年结草湖桃花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