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上他讲着那个荒唐的故事,最后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成了永别。
董慧如穿着血红的嫁衣坐在镜前。
古往今来的和亲公主大多逃不过身死异乡、泪洒荒原的结局,就连灵魂也不能安息在故土。而沙月王子塔木雅正在玉镜城的飞沙殿里,等待着敬赫主动送来他朝思暮想的人。
钦元四年四月初七,镇国将军陆隐溪上书称沙月军正不断壮大,野心昭然若揭;而敬赫军中只有不到五万人,请求朝廷向勒马关增兵。
祚承帝不久前刚派出一支军队前往西南平叛,一时间无法派出更多人手。就在他焦头烂额之际,新立的太子董思安向他献上一计——
一队马车,一个公主,换来数十年太平安定。
董慧如之前哭了太多次,眼泪已干涸,唯有一双清亮的眸子呆望着镜中盛装的人。启程的日子就在明天。
玉镜城有多远,风沙大不大,下雪冷不冷?不再是质子的塔木雅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半年不见变了多少,愈发野蛮还是稍显斯文?她都不知道。心好像被清空了似的,什么也不愿去多想。脑海中交替着出现的是两个人的音容。
“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在这里等你。无论寒暑冬夏我都会来,不管你在不在。”
“公主方才用力攥过了吧,现在花柄已经软了,戴不上。”
“那样一个荒凉的大漠之城,你不会再想去了吧?安心留在京城吧,到底还是京城繁华。”
“难道是公主心疼那十两银子,出尔反尔,想把它要回去换成钱?”
“你不愿来见我,因为你喜欢小江。”
“微臣谢公主不杀之恩。”
头痛欲裂。
海棠端着茶点走进来,恭恭敬敬地跪下,小声道:“公主,您都一天不吃不喝了……”
那茶点猛然间被打翻在地,溅得牡丹纹地毯上狼藉一片。红妆少女冷声喝道:“我不是早就叫你滚么?还赖在这里做什么!”
海棠颤声答道:“公主息怒,奴婢这就出去。”刚要走却听董慧如在身后轻声道:
“拿家人性命威胁你的人是三皇兄吧?”
她想要装作没听见,公主却一句接一句地说了下去,字字诛心。
“那天在清明阁为什么不说出来?你知道你的懦弱害了多少人吗?”
“这是董思安和青炎教共同布下的局,花隐是他们的棋子,他的话漏洞百出。只要你说出真相,说不定就能力挽狂澜!可你呢?”
“皇兄被软禁在城南洗心楼,谁也见不到他。你毁了多少人的后半生?”
一番话说得海棠羞愧不已,泪如泉涌。她已经走到了门口,却没有推开门逃出去,而是背靠着门缓缓跪下,面向董慧如磕了三个响头。
董慧如怒极反笑:“你以为这样我就能原谅你?”
“奴婢不求公主原谅。只因奴婢一己私心害得殿下和江公子遭此劫难,奴婢虽死不足以谢罪……”
“够了。”董慧如将桌上的一千两银票狠狠甩在她脸上,“谁想看你死?你的血只会脏了我的地。念你这些年一直在我身边伺候,拿上钱滚出宫去吧,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骂走了海棠,屋里空空荡荡的。董慧如觉得有些困,伏在桌上便睡着了。
睡梦里依稀又是那两个身影,在荒原的风沙和飞雪中若隐若现。她的嫁衣鲜红如血,在猎猎风中久久地翻飞。竟像极了从前那个诡异的噩梦。
第二天天不亮,一队华丽的马车就在宫门口候着了,车上装着不少敬赫的国宝。她戴上红盖头坐进最前面的马车里,没有回头看皇宫最后一眼。
车队驶出绽石门,在沙石漫天的官道上颠簸起来。车夫忽然停了下来,回身问道:“九公主,前面有两个人说是要见您。”
她卷起竹帘,隔着盖头望去,果然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萧怀雅捧着一样东西站在路边,身旁的陆闲歌倚在他肩头微微颤抖,像是在不住地抽泣。她原本已心如死水,此刻竟又荡起了涟漪,浑然顾不上礼节,一把扯下盖头便向那两人跑去。
“闲歌姐……”她微凉的指尖轻轻抚过陆闲歌布满泪痕的脸颊,柔声道:“有什么好哭的?我不过是换一个地方接着生活,和在京城是一样的……”
说着说着,她脸上忽然浮现出期许的微笑:“又不是不回来了,哪一天闲歌姐做了将军,带兵破了玉镜城,大家不就又能相见了吗?”
“公主,您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她这样一劝,陆闲歌不但没有止住泪水,反倒哭得更加厉害。见到爽朗明丽、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一笑置之的少女在她面前哭得撕心裂肺,董慧如心中一凉。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分明知道一去便是永别,分明知道再见遥遥无期,却仍抱着一丝希望——陆闲歌是她的挚友,不信她又该信谁?哭已经哭过了,既然木已成舟,哭也毫无用处。那么为什么不笑?
“你们放心,我绝不是任人揉扁搓圆的软泥巴。在沙月,我还是京城的我。”
她抱住陆闲歌,在她耳边说道:“闲歌姐,慧如等着你携剑披甲、兵临城下的那一天,等你的帅旗插遍玉镜的城墙。”
陆闲歌听罢,流着泪用力点头。董慧如松开她,转向一边的默不作声的萧怀雅。
“怀雅哥哥,回去后要好好安慰闲歌姐。让她别总哭,对身子不好……”
萧怀雅低声道:“公主,有人托我给您带一样东西。”
他把一个轻巧的木匣递了过去,董慧如伸手接下,正要打开,手却被萧怀雅按住。
“那人说,请公主上了路再看。”
董慧如笑道:“究竟是什么神奇的东西,锦囊妙计?”
萧怀雅摇头,转过身去望着远处的青山。
车夫们开始催促,说是荒原上入了夜路不好走。董慧如只好别过两人,拖着步子走向马车。
萧怀雅忽然叫道:“公主!”
她不解地回头,却听到了一句让她一瞬间泪水决堤的话。
“见雨说他喜欢你,一直都是。”
当时闹了半天别扭,等的无非是这样一句话,如今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早知今日,当初又何必浪费相处的时间?
她再也没忍住,带着哭腔大声回道:“告诉他,死了也不能忘了我,安心在奈何桥上等着我。若敢怠慢,我立刻告诉皇兄,让他等着挨揍……”
最后几个字淹没在风里。她扭过头大步走向马车,脸上写满坚毅和决绝。前面会有风沙和暴雪,会有兵戈和死亡。但有了他那句话,她变得无所畏惧。
这一场以泪代酒的送别终结了她的前半生,将她推向远方的未知生活。从今往后她将活在自己的信念里。
她终于还是哭了,眼泪将嫁衣打湿,衣襟变得深红。不知过了多久,车队驶出了勒马关。她突然想起手边还有一个神秘的木匣,便小心翼翼地将它打开。
里面是一个血红的鬼面具,长着漆黑的眼和青白的獠牙。
她流着泪闭上双眼,听马车两旁风声呼啸。像极了那年上元节,北街灯市上喧闹的人声。
“听明白了吧?要么直接拿走,要么五两银子。”
“够了吧?不用找了。”
“送你!”
从前的一切好似一场梦,现在才是鲜血淋漓的真实。
勒马关前月色凄清,像极了那人如水的衣衫。风声呜咽,吹入竹帘,似在吟唱诀别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