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钦元四年三月二十一,梅王妃中毒一案与青炎毒医花隐行刺一案一同告破。
事实证明蒋清寒这次错了,错得彻头彻尾。他半生与青炎教杀得你死我活,按说已深谙青炎行事套路,却从未见过这样诡异的事——从青炎长老楼倚云现身到青炎毒医花隐落网,一切顺利得难以置信。
自打楼倚云现身的那天起,他就派了武功高强的手下在京城各处搜寻,始终无果。
两天前,祚承帝老病忽然发作,太医吴方在寝宫为他施针。无巧不成书,此时蒋清寒府上恰有一位叫吴方的太医前来拜访。太医院从没有两个吴方,如果自己府上这个是真的,那么寝宫里那个一定是假的。如果是假的,扮成吴方的目的一定是行刺。
于是他立刻带人前往捉拿,就在花隐要将最后一根银针封入祚承帝穴位的时候,他将他逮捕。
没有预想中的幻术较量,那天信誓旦旦不让花隐落入刑部手中的楼倚云甚至不曾出现。
这种感觉就好像花隐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一样。
坐在公堂上,他甚至怀疑那个须发皆白、面慈语善的瘦小老头到底是不是青炎毒医。
两件大案一起审,因此这回的公堂设在闻天门的清明阁。闻天门处于京城正西面,取自前朝诗句“善恶两昭彰,赏罚使天闻”,是审理要案和处决人犯的地方。尚未开堂,这里就被围得水泄不通。所有看客都抢在开堂前与同来的人争论着案情,各说各的,还吵得极凶,生怕真相水落石出后他们的聪明才智被埋没了。清明阁建得比一般房屋高些,本是为了使证词和宣判听来响亮,此刻却放大了人声,听得蒋清寒头疼欲裂。
公堂两旁坐着王公们,三皇子与太子的座位紧挨着,太子身边又坐着董慧如。董静和与梅月影于左右各占头席,冷冷对视一眼后错开目光。
蒋清寒放眼扫视人群,瞥见一张熟悉的脸。楼倚云站在人群中远远地朝他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些他看不懂的情绪,像是得意和嘲笑——可他逮捕了花隐,这次分明是他赢了。心下奇怪,眼看着即将开堂,他也只好竭力不去想多余的事。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将惊堂木重重拍下。
满堂喧声顿时化作一片死寂。
白衣白发的花隐被衙役带了上来,老头虽然佝偻着身子却跪得极端正。
蒋清寒不想问那些堂下何人的废话。他很狂躁,因为他对这件蹊跷的案子心里没底。头一回一点底也没有。
说话前他最后扫了一眼楼倚云,身怀绝顶幻术的楼长老依然笑得意味深长。
“花隐,你曾于钦元三年十月初八开出一副致人疯癫的毒药,是也不是?”
花隐点头,以苍老低沉的声音答道:“是。”
“受何人所托?”
“九公主身边的海棠姑娘。”
人群中开始小声议论,坐在清明阁左侧的董慧如明显怔了一下。察觉出她的不安,董思微连忙从桌底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公堂之上不要妄动。
蒋清寒厉声道:“带海棠。”
“这老头在说谎,海棠分明只送过安胎药,还是一个太监托她带去的。”董慧如的声音不大,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怒意。董思微侧过头去刚要开口,就看见知书达理的海棠已经走上堂来,与花隐并排跪下。
接下来海棠的供词让董慧如周身血液凝住,几乎要晕厥过去。
“回大人,正是海棠托他开的药。”
“你为何要毒害梅王妃?”
“梅王妃曾屡次不分青红皂白欺辱海棠,轻则出言诽谤,重则棍棒相加。海棠气不过,因此找上了花隐,求他给我一副致人痴傻的毒药,这便有了重阳雪。”
董慧如脸色发白,在桌底把太子伸过来的手攥得生疼。
脉络清晰,动机合理,加之花隐与海棠皆供认不讳,此案本应了结。蒋清寒却冷眼看着堂下的宫女和老头,淡淡道:
“你说得不对。”
此言一出,人群中又是一阵喧哗,纷纷看着堂上的冷面尚书。就连海棠也惊得抬起头。
王公中有人不满道:“蒋大人,你说这话可是诱供啊。”
“顾大人错了,并非诱供,只是还有一位证人尚未出场。”只听蒋清寒不紧不慢地说,“带马琦。”
片刻之后马琦没有出现,却见衙役慌张地跑来,对他耳语道:“大人,方才我们疏于看管,竟让那马琦一头撞死在柱子上,脸都花了。”
这回轮到蒋清寒语塞了。静默片刻,他只好吩咐道:“那就将尸体拖上来。”
头部血肉模糊的马琦被拖进清明阁的时候,人群中发出一阵阵嘶声,大人们纷纷伸出手去挡孩子们的眼睛。蒋清寒指着尸体问道:“花隐,海棠,你们可认得此人?”
问是问了,却也知道答案一定是“不认得”。本想找马琦来对峙,只要马琦活着,以他的口才一定能问出破绽。可马琦死了,自尽,毁容,做得彻彻底底,天衣无缝。他看了看左侧坐着的董思安,那人面无表情,不知是得意还是庆幸。
外面忽地起了风雨,一阵凉风带着些许雨丝吹进了清明阁,围观的人群却没有半点要散去的意思。他隐隐地感到这场较量中称砣正在移向另一边。
于是梅王妃中毒一案只好先草草了结,他命人将海棠带下去,只留花隐在堂上,开始审理青炎毒医行刺圣上一案。他照例问了花隐是受何人所托、行刺所为何故。花隐先是不答,然后突然笑了起来。
瘦小蜷曲的身形、苍老沙哑的笑声,一切都让他看起来像风中残烛,仿佛下一刻就会被风吹灭。
“人活得太久了总是会寂寞的,一寂寞就喜欢恶作剧。老朽方才与你们开了个玩笑,大人就不要冤枉海棠姑娘啦。”他说得很慢,语调像极了慈爱的祖父正在给孙子讲故事。
“人老了,忘性大。老朽已经不记得是谁托我开的方子,也记不清那差我行刺之人的模样了。不过老朽怀中尚有一物,狱吏们搜身时竟未发现。可否请大人赏光一看?”
那是块枕巾,绣着半朵牡丹,看样子是被人从中间剪开了。花隐接着道:“这便是那人交给我的,算是信物。我一半,那人一半。这东西大概稀罕的很?大概是了,谁会拿满大街都是的东西充当信物呢,哈哈……”
金蚕丝牡丹刺绣枕巾。皇家之物。
一共只有两块,一块在太后居住的含饴殿,另一块在东宫。
东宫之物,的确是稀罕得很。
蒋清寒沉着脸,一言不发。
“哦……老朽似乎想起来了,那孩子大约十八九岁,长得挺清秀,稍带点南方口音。之前的药似乎也是他托我捎来的。叫什么来着……”
董思微只听见脑中嗡地一声巨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竟不知不觉让人织罗了个私通邪教、纵下弑君的罪名,说什么都晚了。
蒋清寒素来心如明镜,自是明白孰为真孰为假。然而花隐口供在先,金蚕丝枕巾在后,人赃并获,铁证如山。他若是再说什么,真就成了诱供。
于是又传来海棠,这一回海棠竟哭得梨花带雨,不住地说自己是被冤枉的,有人以她家人性命相要挟,让她不得不做了替罪羊。
“那天我正要去看望有了身孕的王妃娘娘,一个面生的太监带着药让我顺道给带进去。他自称御药房的人,那药是公主吩咐他准备的安胎药,只是公主与娘娘因一些小事刚起过争执,碍于面子不愿亲自送。”
“后来有人找到我,非让我承认是我给娘娘下了毒,敢多说一句就、就……”她一边说一边抽泣,哭得俏脸上妆容一片花。“可当时娘娘气色好得很,性情也好得很,没有半点中了毒的样子。他这样说我也只好答应……”
“那人是谁?”
他这一问,却没想到海棠竟伏下身来把头磕得脆响,哭诉道:“大人饶过海棠吧,海棠实在不敢说。”
蒋清寒示意衙役解了她手腕上的绳索,扶她出去休息。这一出过后,议论声渐渐小了下去,人们都在等着最后的结果。蒋清寒却好像还在思索着什么,清明阁一片死寂。一直沉默的梅月影投来一道冷冷的目光,他无奈地闭上双眼,手中的惊堂木啪地落下。
然后他走下堂,摘下了顶戴,缓缓跪下。
“带……董思微、江见雨。”
那寓意裁夺的清脆声音在高高的清明阁里久久萦绕,响彻闻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