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根疑惑地从墙角找出一枝秃笔、一块碎墨。高先生将笔擦净,又找过一个粗瓷碗磨起墨来。
郑板桥拿过墙上的一把扇子,在上面画出一块山石、一丛兰草。
郑板桥搁笔,对樵根:“拿去换药吧。”
樵根不信:“这……”
高先生:“郑大人的画,值得上许多银子。快去呀!”
樵根将信将疑,接过扇子跑去了。
郑板桥打量室内,发现灶台上放着几个黑乎乎的糠窝窝,对桑叶:“就用这喂孩子?”
桑叶:“粮食刚下来,就让田家收去还债了,一斗还三斗……”
郑板桥一惊:“有这等事?”
桑叶:“田廷林每晚都要亲自出来催逼……”
郑板桥愤怒、思索的目光。
毛家药铺。
毛掌柜抖着扇子:“你小子敢拿这破玩艺儿糊弄老爷?我给你撕了……”伸手要撕。
樵根上前来夺:“这是郑大人画的,你……”
毛掌柜:“我管你灯大人、屁大人!”又要撕。
田廷林忽然从里屋走出,他拿出扇子,端量着点着头,对毛掌柜:“给他药,给他药。”
毛掌柜指着扇子:“就这……”
田廷林掏出几两银子放到案上。毛掌柜大为惊异。
十二
夜。田府大门外,田廷林上轿。
轿子在路上行走。
轿子在一个村头停下,田廷林下轿。
轿后不远处,闪过小衙役的身影。
一个农舍院中。田廷林手拿借券向几个百姓说着什么,百姓乞求,他毫不理睬。
一个大个子家丁气势汹汹地威胁着。
街上。田廷林正向另一个农舍去,郑板桥布衣长衫迎面走来。
郑板桥:“田大人!”
田廷林大感意外:“郑大人……”
郑板桥:“天阴月暗,田大人这是到哪儿去呀?”
田廷林:“随便走走。郑大人这是……”
郑板桥:“也是随便走走。”指着街口:“夜风太凉,到小店稍坐片刻如何?”
田廷林:“多谢大人。只是小人身体有些不适。”
郑板桥:“呃,一杯酒下肚,包管田大人身轻体安。请。”前行。
田廷林无奈,只好随后。
村口,酒店。烛光昏暗。
郑板桥、田廷林坐下,酒家——一个老汉端上菜,为二人斟酒。
郑板桥:“老叔今年贵庚多少哇?”
酒家伸了几伸手指:“七十有四。”
郑板桥:“好岁数!过了孔夫子的大限啦!”
酒家“嘿嘿”笑着。
郑板桥:“家中还有什么人哪?”
酒家:“人?有个孙子,前几天也饿死咯。”
郑板桥:“不是春上借了粮米?”
酒家:“不提那也好!秋粮收得就少,再加上一还三!”
郑板桥:“一还三?这是哪个如此狠心?”
酒家打量二人:“你二位是外乡来的?”
郑板桥一笑:“正是,正是。”
“怪不得你等不知。”酒家关紧门,气恨恨地:“田廷林!这个人面兽!春天借的一斗,现今硬是逼着还三斗。那些小财主们也跟着他胡来!”
田廷林起身欲走,郑板桥拉住:“喝酒喝酒。”
田廷林满肚子是火,不敢发作,只得举杯。
郑板桥给酒家倒上一杯酒,说:“不会吧?听说田大人知书达理,是个好人哪!”
酒家杯酒下肚,更来了气:“好人?好人堆里拣出来的!还不上粮就要占地、占房子,占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悄声地:“听说夜里还经常出来催命哪!”
郑板桥边给酒家添酒,边道:“嗯!老叔,这就不足信了。田大人催粮,白天出来何等威风,怎会夜里出来!”
酒家:“你哪里知道,他是害怕郑青天!县太爷,那是好人哪!可就是他一个人,咋整得了田廷林那一窝子!”
酒家愤愤地叹着气,换酒去了。
郑板桥、田廷林起身来到街上。
田廷林诚惶诚恐:“郑大人……”
郑板桥:“酒家老翁之言,本县岂能轻信?田大人无需介意,无需介意。”
田廷林:“多谢大人。”
郑板桥颇为热情地:“你我再走走如何?”
田廷林:“小人身体实在不胜疲累。”
郑板桥:“也好,就请先走。”
田廷林如得大赦,施礼而去。
郑板桥一笑,哼起了昆曲调儿……
酒店里。酒家提壶走来,不见了人影,正感奇怪,郑板桥推门入来。
酒家:“看看,看看,那位客官哪?”又倒起酒来。
郑板桥坐下:“老叔,有狗肉没有哇?”
酒家摇头:“肠儿倒有一点。”
郑板桥:“拿来,拿来。”
酒家端过一盘肠儿。
郑板桥倒上一杯酒,示意让酒家坐下。
酒家不肯:“这是哪里话来?”
郑板桥:“算我敬老叔一杯怎样?”示意让坐,酒家只好坐下。
郑板桥喝着,道:“老叔,晚生为你算上一卦可好?”
“算卦?”酒家摇摇头:“我这半死的人儿,还算得哪门子卦来。”
郑板桥故作认真地打量酒家,惊道:“不好,老叔!据晚生看来,你似有场大灾。”
酒家:“大灾?还小灾!多不了那天酒店关门扎了脖子。”
郑板桥:“不,血火之灾。”
酒家:“血火……多时?”
郑板桥:“不出一个时辰。”
酒家惊愕,但随即笑了起来:“客官,你不是喝多了吧?”
郑板桥:“嗯!老叔,你得罪了大富之家,对不?”
“田廷林?”酒家默思片刻,笑道:“老汉恨是恨他,可连他的鬼影子也未曾见到。”
郑板桥:“不不不,你当面骂人家人面兽!好人堆里拣出来的!”
“你是说方才?你这位客官可真会戏弄老汉。哈哈哈……”酒家伸出一手,戏弄地:“客官再看看,这血火之灾可是有救?”
郑板桥拿过酒家的手,端详片刻,点头:“嗯,有救,有救。老叔虽有大灾,但自有救星庇佑。”
酒家:“救星在哪里?”
郑板桥一整衣冠,正襟端坐:“老叔看晚生如何?”
酒家失声而笑:“呀呀呀!这位客官!这位客官!”
郑板桥:“老叔,晚生果真救你一灾,你请晚生吃上一顿狗肉如何?”
酒家:“你想是被狗肉馋得疯了!哈哈哈……”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酒店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和吆喝声。随即,门“砰”地被踢开了,田府几个家丁闯了进来。
郑板桥一笑,低头喝酒。酒家慌忙迎上前去:“各位客官……”
大个子家丁:“你是开酒店的老东西?”
酒家感觉异常,后退着:“么……么事?”
大个子家丁:“你好大的胆!”吆喝家丁就要上前。
郑板桥迎上:“酒家是我,你等有何事情啊?”
大个子家丁:“你?跟老子见田爷去!”一摆手,几名家丁拥上,抓起郑板桥,推出门去。
酒家半晌定下神来,自言自语地:“血火之灾……救星……神,真神!”
十三
野外路上。大个子家丁等骂着、推搡着郑板桥向田府走去。
田府大院内,火把通明。
墙边吊着几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百姓,还有一群百姓偎集在墙边。
田廷林、毛掌柜、瘦子及郭先生等站在台阶上。
五什子在训斥着:“……借粮当还,这是老辈子的规矩!哪个敢到外边去张嚷,骂各位老爷,这就是样子!”
一个家人走来说了句什么,田廷林满脸凶气,坐到旁边的太师椅上,威严地:“带上来!”
五什子:“带上来!”
家人跑去。大个子家丁等拖着郑板桥来到院中。
郑板桥被推倒在地,五什子等家丁手持皮鞭、棍棒围上前来。
田廷林嘿嘿冷笑:“好一个瞎了眼的老东西!抬起头,看看老爷是谁?”
郑板桥低头不起。
田廷林:“让他抬起头来看看马王爷几只眼!”
家丁欲要上前,郑板桥抬起头来。
田廷林猛地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瞪着眼睛。毛掌柜、郭先生等也一齐惊住了。
郑板桥起身,冷笑:“田廷林!”
田廷林大惊失色,呆若木鸡。
毛掌柜、瘦子等“扑通”跪地:“郑大人,饶命啊!”
被逼在墙边的百姓们认出郑板桥,围过来,一齐跪倒:“郑大人!救命啊!”
郑板桥神色冷酷,走到田廷林面前。田廷林浑身冒着冷汗,颤抖着。
郑板桥突然哈哈大笑:“田大人何必如此!”指指跪在地上和吊在墙边的百姓:“百姓无辜,放掉如何?”
田廷林:“是……”
郑板桥:“天干地旱,百姓无以活命,所借粮米不还如何?”
田廷林木然地:“……是……”
郑板桥指指案上的一堆借券,威逼地:“借券作废,烧掉如何?”
田廷林全身打颤,但也只好点头。
郑板桥目视毛掌柜、郭先生、瘦子等:“你等粮米,百姓借一还一可好?”
郭先生:“遵大人之命。”
毛掌柜、瘦子等也只得应着:“遵大人之命。”
“好”!郑板桥示意百姓们起来,道:“各位乡绅体谅你等苦衷,春上粮米借一还一,不加利息,田大人则决意烧券,将借粮赈济你等,你等可是赞同?”
百姓欣喜若狂:“多谢青天大老爷!”
郑板桥威严地:“点火,烧券!”
院中升起一团大火。火光映着郑板桥与百姓们的笑脸。
田廷林颓然地倒在地上。
十四
日。县署后院。
砚耕手捧画本,在竹丛旁画着竹。她边画边哼着:“……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王凤在一旁浇着花草。
砚耕:“王爷,你说我老师算不算‘壮怀激烈’?”
王凤:“夸你老师来着?”摇着脑袋:“甭夸,再夸,你那老师把天也能捅个窟窿出来。”
砚耕放下画夹:“哎……”
王凤:“好,好!快画,待会儿看他不刮你的鼻子!”
砚耕噘噘嘴,又画起来。
郑板桥从屋内出来:“你们一老一少褒贬我来着!”
王凤一笑,埋头浇花。
砚耕扑过:“老师。”
郑板桥拿起她的画夹,翻阅着。
砚耕顽皮地:“齐好?”
“齐好?”郑板桥想了想,指着她的额头:“土语!”看着,又颇为满意地:“齐好,齐好。”
砚耕笑了。郑板桥又翻开几幅,皱起眉头:“这是怎么画的呀?”
砚耕:“这是写意,又不是作画。”
郑板桥:“写意就该这等潦草?”
砚耕不经意地撇了撇嘴。
郑板桥:“你看这幅,浓枝大叶,没有一点破阙之处,稍一涂抹,岂不成了柳枝杨叶?”
砚耕吐了吐舌头,拿过画夹藏到身后。
郑板桥严厉起来:“写意不好,作画如何就好?如此小小匠心尚不刻苦,怎能求得更大进取,嗯?”
砚耕望着他的脸,抹起眼泪来了。
郑板桥:“莫哭,莫哭嘛!”
砚耕更感委屈,哭出声来。
郑板桥有些慌了:“看看,看看……”
王凤走过:“人家女孩儿家,能经你瞪眼睛来着?”示意让给砚耕说好话。
郑板桥自嘲地晃晃脑袋,为砚耕擦起眼泪:“莫哭砚耕,莫哭砚耕……老师是好心,啊……”
砚耕止住哭娇嗔地望着他。
郑板桥:“砚耕,老师跟你一起作画好不?”
砚耕破泣为笑。王凤连忙搬过一张小桌。
郑板桥指着窗户上的一片竹影,边讲边画起来:“老师小时候画竹,就是从窗户纸上开始学的……画墨竹,分为立竿、添节、画枝、画叶四法。起笔先立竿留节,梢与根要短……”
旁边,王凤默默地笑着,又浇起花来……
郑板桥讲授完,砚耕揣摩着画起来。郑板桥看着、指点着……
旁边王凤提着水桶走向前院。
砚耕作完画,眨着眼睛:“老师,爹爹说你画了一辈子竹,你干吗老画竹呀?”
郑板桥:“老师喜欢竹哇。”指着竹丛:“砚耕你看,这竹挺挺拔拔,正直无私,不需浇水施肥,却用绿荫翠影妆点人世,这不是德吗?这竹坚韧不拔,不屈不挠,风霜雨雪任怎么凶狂,亦压她不倒,这不是节吗?这竹蓬蓬勃勃,亭亭玉立,使人一望便感到生机常在,落落大方,这不是形吗?有德、有节、有形,这竹子老师能不喜爱吗?”
砚耕回味着:“老师,做人也应当像竹子那样有德、有节、有形是吗?”
“对。”郑板桥意味深长地:“画竹要用笔画还要用心画,要画到心里,懂吗?”
砚耕思索着……
前院。王凤提着一桶水走来,传来了敲门声。
王凤开门,郭先生站在门外。
郭先生:“郑大人可在?”
王凤打量两个仆人抬着的礼箱,问:“送礼?”
郭先生:“小人是想……”欲进门。
王凤拦住,一指门上的木牌:“你这先生认字不认?”
门上木牌:“送礼者二百大板”。
郭先生骇然退去。王凤笑了起来。
郑板桥走出,王凤指着郭先生的背影说着。郑板桥若有所思。
郭家园。小巧玲珑,颇有江南特色。
花廊前,郑板桥与郭先生朗声大笑。
郭先生:“郑大人来潍主政不过数月,已令我等不胜钦佩之至。”
郑板桥:“岂敢,岂敢。潍县能有郭先生这样的开明之士,板桥相见恨晚。”
二人走进一座水上小榭。
郑板桥推心置腹地:“板桥本是扬州书画之人,于知天命之年别乡离故,来此作一知县小吏,不过是想为国为民捐一微薄之力。潍县土民尚能减灾增福,板桥之愿足矣!”
郭先生大为感动,连连点头。家人送上茶,二人观赏园中景色。
郑板桥:“先生园内翠竹丛丛,想是也有作画之癖?”
郭先生:“小人不过略通一二,怎比大人神笔,千金难买。”
郑板桥:“板桥之画,贵则千金,不贵则分文不取。郭先生不弃,日后定当相赠。”
郭先生喜上眉梢:“多谢大人。”
高先生和砚耕走来。高先生递上一卷“白浪河治理图。”
郑板桥看过,递给郭先生:“先生看如何?”
郭先生:“此乃潍县百年之利,大可一为,大可一为!”
高先生:“只怕莱州府及田廷林之辈从中作梗。”
郑板桥:“这倒不怕。”怀中掏出一封书札,道:“皇上派高斌高相公放赈山东,我近日即去济南领赈。见到布政使等,自当力请。”
十五
济南,大仓。仓上大书“皇赈”二字。
一队民夫在向车上装运粮米。
郑板桥、主簿站在一边,捋须而笑。
郑板桥:“赈粮运回,需妥善处置。我待布政使召见后即回。”递过一封书札。
主簿接过,点头。
大明湖。郑板桥身着长衫,与王凤在游览。
历下亭、小沧浪、北极阁……
市区街头。郑板桥与王凤边走边指点着、观赏着。
郑板桥看到“高记狗肉铺”的牌子,喊住王凤,要他去买。
王凤拉他走,他不肯,只好掏出碎银,走进狗肉铺。
千佛山下一亭。狗肉放在石桌上,郑板桥得意地吃着,又向王凤伸着手。
王凤似乎并不情愿地从怀里掏出那个彩釉酒壶,递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