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掌柜:“田爷,我那盐行可是你老的股东,盐运使府上的贡银送不上……”转身要走。
田廷林这才搁笔,从旁边拿起一封信丢到案上。豪绅们聚拢看信,不觉眉飞色舞。
田廷林:“家弟隔日即到,我已派人给郑板桥送去请帖。”
县署后院,公事房。
郑板桥把一张大红请帖丢到案上:“田廷林要以吏部侍郎压我不成!把送请帖的赶出门去!”
主簿欲要阻拦,不敢开口。仓大使入,递过一卷文书。
郑板桥翻阅着,皱眉:“饥民数十万,国库无银粮!这么说,只有上表请赈一条路了?”
仓大使:“小人等实在不知还有别的办法。”
郑板桥背手而踱:“请赈,请赈,不知请到赈要何年何月!”
主簿:“小人倒有一个主意,只怕大人不肯依从。”附耳低言。
郑板桥一怔,拿起案上请帖思忖着。
六
日。王凤带着砚耕走街串店,采购名贵物品。
夜。王凤和小衙役,把采购的物品包裹成箱,又系上大红彩绸。
晨。县署大门前。
郑板桥衣冠齐整正欲上轿,忽然发现两个衙役抬着一箱物品随在后边。
郑板桥:“这是什么?”
一大个子衙役:“大人前去田府带的礼品。”
郑板桥一怔:“这是谁的主使?”
王凤:“是我。”
郑板桥:“谁人要你送礼的?”
王凤:“大人去见吏部大臣,怎好空着两手?”
郑板桥:“本县为潍县十数万百姓请命,岂是私情?”摆手:“礼品放下!”
两个衙役要抬走,王凤拦住,道:“不带礼品,只怕吏部怪罪,大事难成。”
“岂有此理!”郑板桥愤然作色:“百姓落难,朝廷自当解救。你要我贿赂朝廷大臣不成?礼品放下!”上轿。
轿起,启行。郑板桥轿内回头,发现王凤和小衙役抬着礼品,依然随在轿后。他大为恼怒,喝令停轿。
轿停下了,郑板桥掀帘走下,对皂役们:“把王凤关起来!”
王凤无可奈何,被皂役带走。
七
田府院中。大小吏员、乡绅接踵而至,礼品堆成了小山。
客厅里。田廷烳身着文二品绣鹤补服,接受着来宾们的致礼。
田廷林:“只差郑板桥没到。”
田廷烳:“郑板桥……”
毛掌柜:“他敢藐视二老爷不成?”
田廷烳“哦”了声,想起了什么。
门外声音:“郑大人到!”
田廷林和豪绅们稳坐不动。田廷烳起身:“迎”。
院外。郑板桥入内,施礼:“七品知县郑燮,参见侍郎大人。”
田廷烳打量道:“人说郑板桥是个怪人,依我看来倒也平常。”
郑板桥:“小人官小位卑,怎敢有不平常之处。”
“唔?”田廷烳微微一笑:“鄂太傅享太庙、祀贤良祠,郑知县可已知晓?”
郑板桥:“老师武功文德,皇恩浩荡,郑燮日夜焚香祭祀。”
田廷烳:“慎郡王、沈御史想也常有往来?”
郑板桥:“或有书画相赠。”
田廷烳哈哈笑着,一摆手:“请。”
田廷林、毛掌柜等大为惊惑。
客厅。酒过三巡。
田廷烳:“郑知县书画闻名于世,不知近来可有新作?”
郑板桥:“不过公前饭后聊以成趣罢了。”
田廷烳:“京师如意馆收存古今名画,郑知县何不前去一试呀?”
郑板桥:“下官才疏学浅,书画焉能入得圣地。”
田廷烳:“这有何难!本官与书画谱总裁王原祈大人交往甚厚,自可代为引荐。”
郑板桥:“大人好意承领,只是下官并无入如意馆之意。”
田廷烳:“哦?”
郑板桥:“如意馆所藏,皆拟古之僵尸而已,下官书画入内,岂不徒遭窒息!”
田廷烳一怔,颇为恼怒,但忍住。
田廷林:“饮酒,饮酒。”
五什子送过礼品清单,田廷林看了一眼,递给田廷烳。
礼单上,惟有郑板桥名下空着。
田廷烳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但随即嘿嘿笑起,道:“郑知县笔法自是不同寻常。”目视众人:“我等请郑知县当场作画,一饱眼福如何呀?”
“一饱眼福!”“一饱眼福!”众人应着。
郑板桥:“下官作画不难,只是尚有一事恳请大人相助。”递上一卷文书。
田廷烳打开:“……请赈?”
郑板桥离席再礼,庄重地:“潍县十数万饥民,只待皇粮救济。万望侍郎速速代为奏明皇上。”
田廷烳不悦:“本官隔日即要去江南行走。”
郑板桥:“事关乡里父老,还望大人周全。”
“也好。”田廷烳收起文书,朝旁边案上一摆手:“郑知县用笔。”
郑板桥走过,提笔又问:“可是为大人所画?”
田廷烳指指田廷林:“吾兄素爱书画,为吾兄先画一幅如何?”
郑板桥默然片刻,一笑:“也好。”画起。
——一杆耸然的竹木。
田廷烳:“好!”
郭先生:“妙!”
田廷林洋洋得意。
——一株攀竹的老藤。
田廷烳:“哦?”
田廷林:“……”
——几片飘零的枯叶。
郑板桥搁笔于案,“枯藤攀枝图”赫然在目。
毛掌柜、瘦子等莫名所是,观赏着。田廷林双手打颤,脸色铁青。
田廷烳冷笑:“郑知县果然出手不凡!”将请赈文书掷于案上:“送客!”
八
黄昏。县署后室。
郑板桥在吹着箫,箫声忧郁激愤。小衙役端上饭菜,郑板桥坐到桌边,拿起筷子吃饭,又停住了:“王叔呢?”小衙役指指南屋。郑板桥这才猛然想起,吩咐:“快请他来!”
小衙役退去,片刻王凤走进。郑板桥搬过椅子,王凤不睬,坐到一边。郑板桥示意小衙役把饭菜搬到王凤面前。王凤看也不看,把饭菜推开。
郑板桥:“人是臭皮囊,没食就发慌。”把饭菜又推过去:“吃,吃。”
王凤:“我等着吃你请回的赈粮哪!”
郑板桥默然。
王凤:“那些大官儿们没有食儿喂着,能给你出力?赈粮哪?侍郎老爷给请了?”
郑板桥:“他不给请,我就该去送礼、下跪、做儿子?糊涂!”
王凤:“糊涂……我王凤跟大人这么多年,倒赚了个糊涂。糊涂……”起身欲去。
郑板桥连忙拦住,陪着笑脸。王凤不理,郑板桥硬是推他坐下,端过酒壶为他斟酒,又故意拖着腔儿:“王叔乃是聪明之人,焉有糊涂之理?言王叔糊涂者,大糊涂也!”
王凤“嗤”地笑了。
夜。县署后院。灯光隐约,风摇竹影。
书房内,郑板桥半躺在短床上。窗外风声萧萧,竹声簌簌。
郑板桥起身,走到案边,提笔作画……
院外,高先生和砚耕走来。他们在窗外深情地注视着。
室内,一幅“墨竹图”画就。题诗……
高先生和砚耕悄悄走近,看着。
题诗:“衙署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高先生:“好!”
郑板桥这才发现二人,摆手让坐。
高先生:“听说大人前日去田府……”
“不去提他。”郑板桥一摆手,“你我对弈如何?”
高先生:“也好。”
郑板桥示意砚耕端过棋盘,二人开局。
郑板桥:“一马立当央。”
高先生:“车出牵马缰。”
郑板桥:“请赈一时不成,高先生有何救急之策呀?”
高先生:“潍县粮米自可救一时之急,只是都在田廷林之辈手里。”
郑板桥:“你是说,强令平粜?”
高先生摇头:“百姓囊空如洗……”
“借?”郑板桥落子:“一步好棋!”
九
县署大堂。大小官吏豪绅齐集。郑板桥居中,县丞、田廷林陪坐两边。
郑板桥:“……本县为救燃眉之急,才不得不向各位借粮。诚望各位以百姓为念,竭力相助。”
一片沉默,豪绅们低眉耷脸,不置一词。
郑板桥:“各位有何难处,也不妨明言。”
毛掌柜、瘦子等瞥着田廷林。田廷林二目微闭,不动声色。
郑板桥胸有成竹,扫视诸人,目光落到田廷林身上:“田大人,你看如何呀?”
田廷林微微抬头:“小人想听听各位乡绅高见。”
郑板桥:“田大人家中所藏可借多少,总可先讲一二吧?”
田廷林:“不瞒大人说,连年干旱,租米不齐,小人家中实已无粮米蓄藏。”
豪绅富户们悄声议论起来:
毛掌柜:“小人家连锅都快揭不开了。”
瘦子:“小人也实在无米可借。”
另外几个富绅也一齐叫起苦来。
郑板桥不动声色:“果真无米?”
毛掌柜狡黠地望着县丞:“县丞大人可以作证。”
瘦子:“对,县丞大人可以作证。”
正在闭目养神的县丞,望望郑板桥,又望望富绅们,嗫嚅地:“各位是否……先借……些许……”
毛掌柜:“些许?大人今日肚子没有吃饱,小人倒是可以借米一碗。”
“嘻嘻嘻。”几个富绅笑起来。
县丞倒也不恼,干笑两声,朝郑板桥无可奈何地晃了晃脑袋。
郑板桥:“如此说,借粮之事是只好罢了?”略顿,缓慢而威严地:“百姓无粮皆因天旱。明日午时,本县在城南五龙泉设坛祈雨。各位皆是百姓之主,当以诚感天,先行沐浴斋戒,按时到齐。”
田廷林等:“谨奉钧旨。”
夜。
县署后室,郑板桥在筵客,他淡汤素饭。
田府后院,田廷林在筵客,他荤腥厚味。
县丞院内。县丞边啃着鸡脯边斗着蛐蛐。
城南五龙泉。
祭坛前,一班衙役在搭着伞盖,摆设杯盘。小衙役传令撤去。
午。祭坛前,骄阳当空。
县丞持羽蘸水洒毕,郑板桥拈香。县丞、田廷林等依次拈香。
郑板桥在蹓前席地而坐,双手合什,郑重祈祷。众人依次坐定,祈祷。
一支香毕。田廷林、县丞等燥热难当,急欲起身,见郑板桥纹丝不动,只好再祈。
二支香毕。田廷林、县丞汗流满面,郑板桥依然不动。
三支香毕。田廷林大汗淋漓、头晕眼花,县丞昏昏欲倒,郑板桥也被汗水湿透。
郑板桥目视众人,道:“祭天祈雨本是辛苦之事,茶水不可不少饮。”对小衙役等:“送水!”
小衙役抱过一只大瓮,倒满一碗,递给郑板桥,郑板桥一饮而尽。
衙役们为田廷林、县丞等送水,田廷林、县丞等如牛大饮。
训术又续起香来,郑板桥等继续祈雨。
一支香及半,县丞忽然“哇”地声呕吐起来。田廷林、郑板桥等不约而同,也都呕吐起来。
衙役们慌忙上前掩盖呕吐之物。
“慢!”郑板桥起身,指着众人面前,道:“祈雨贵在心诚,此正可检查各位心诚与否。”对小衙役等:“验记!”
小衙役等自郑板桥始,对面前吐出之物,逐一查看、记录。
小衙役:“回大人,祈雨诸人中,唯有大人所吐藜藿赤饭,余者皆是腥荤厚味。”
郑板桥:“如此说,祈雨诸人中,惟有本县一人是斋戒过的了。”
田廷林等震惊,县丞晃起了脑袋。
郑板桥扫视诸人,道:“为民求雨乃是国家大事,当朝皇上亲临黑龙潭祈雨,尚且斋戒沐浴,至真至诚。你等乡绅小吏竟敢如此!”
田廷林等大为惶恐。
郑板桥厉声地:“潍县久旱不雨,皆是你等欺天所为。本县当上本奏告,严加治罪!”
田廷林等一齐跪到地上,县丞也只好跪了下来。
郭先生:“小人愿借粮百石,以赎己过。”
毛掌柜:“小人也愿出粮百石。”
“小人愿出粮八十石。”
“小人愿出粮五十石。”
郑板桥目视田廷林。
田廷林目光逡巡,道:“小人未曾斋戒,实出别因。”
郑板桥:“欺天罔民,田大人可知该当何罪?”
田廷林:“……小人亦愿出粮百石。”
郑板桥怒容满面,不予理睬。
田廷林:“……小人愿出粮五百石,以赎罪失。”
郑板桥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十
村镇一角,田家大仓。饥民们担筐提袋前来借粮,借券堆成厚厚的一叠。
郑板桥布衣长衫,站在一旁观看。樵根背着一袋粮米走来,郑板桥迎上:“小和尚!”
樵根惊喜地:“郑大人!”
郑板桥:“小尼姑怎么没有来?”樵根傻笑着,比划比划了肚子。
郑板桥:“要当爹爹了?你小子本事不小哟!”笑着,指着粮袋:“能吃到秋粮下来不?”
樵根点点头:“再加上些野菜、桑叶。”
郑板桥:“你个傻和尚!”
田廷林书房。
田廷林气极败坏,由丫环搀扶着在写着一封信。信写完了,对五什子:“派人送给二老爷。”
五什子应声退出,毛掌柜、瘦子等人入内。
毛掌柜抖着一叠借券:“就这,就这!一百石粮食哟!”
瘦子:“田爷,这可怎么得了哇!”
田廷林坐下,道:“现在借去了的,秋后要加倍地收回来!”恨恨不已地拍着椅子扶手:“郑板桥!”
十一
盛夏。田边。郑板桥观看老农耕作,与老农交谈着。
初秋。农舍。郑板桥观看老妇织布,向老妇询问着什么。
仲秋。白浪河岸边。郑板桥手拿一张图,与高先生等沿河勘察。
郑板桥:“好!按你高先生这张图治理,不愁白浪河不为百姓造福。”
高先生:“但愿有郑大人扶持,晚生数十年心血能够得以实现。”
郑板桥:“你再将此图作些修订……”二人下堤,向村子走去。
村边一小店前,一伙盐丁在拆着小店的门窗桌椅,殴打一个老实农民。妻哭儿嚎。郑板桥加快脚步向那边走去。
高先生拉住他:“又是捉私盐!这些人直受盐运使管辖,不会听你县太爷的。”
郑板桥:“一群强盗!”
二人拐上村间小路。
高先生:“听说那个盐运使,每年单收礼银,就有上百万两。”
郑板桥:“这可是真的?”
高先生:“还能假了不成?可朝廷里有个什么郡王硬是护着他,听说与田廷烳也有些瓜葛。”
一个少妇低头走过,郑板桥惊喜地:“桑叶!”
桑叶打量郑板桥,上前就要跪倒。
郑板桥拦住她,问:“樵根哪?”
樵根家中。樵根抱着一个孩儿,在打着转转。
郑板桥走进,樵根连忙迎过。
郑板桥看着孩子:“姑娘?小子?”
樵根:“妞儿。”
郑板桥:“叫什么名字呀?”
桑叶:“还没有名字哪。”
郑板桥:“叫竹兰如何?像竹子又像兰花。”
桑叶抱过孩子亲着:“竹兰……”
“竹兰,叫爷爷,叫爷爷……”郑板桥逗着孩子的小脸。忽然试了试孩子的额头,问:“孩子病了?”
桑叶背转脸,抽泣起来。
樵根:“没有钱,毛掌柜不肯给药。”
高先生:“就是那个盐商。”
郑板桥摸摸身上,一无所有,想了想,问:“有笔墨吗?”
樵根茫然:“笔墨……”
高先生:“就是写字作画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