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宋国派来接涩芷他们入国境的使节报告,高丽二王子是在燕京失守的那一战牺牲的。
北京?到底现在是不是北宋末期?她真恨自己书读得不够多。
路程没有想象中遥远,两个月时间,他们一行人就已经来到宋人口中所描述的,埋葬沅蔚的临时地点。
宋国士兵在战争结束后,迅速撤退,有人顺便把沅蔚的尸体抬走,可惜抬得并不远,就决定就地安葬。按照这样的推算,等宋国皇帝得知驸马战死,然后修书送到高丽,沅蔚应该已经死去三个月,跟他没有给她写信三个月的时间相符。
涩芷一路表情凝重,不发一语,都是武跟瑰娘在帮她张罗一切。
直到他们终于找到那个刻着“驸马王沅蔚之墓”几个字的木牌,大家就开始沉默起来。
瑰娘首先低声啜泣,武咬着牙扼腕痛恨,涩芷只感觉心一直往下掉,一直往下掉……连她下边说出的这个命令,声音也不像是她自己的,只感觉所有声音都离她很远,很远:
“挖棺。”
“是。”反倒是宋国使节,得知他们此行来的目的,就是要将这位高丽王子的尸体运回家乡安葬,所以早就有所准备。
瑰娘没有忘记要过去扶她,她却在意识到她的靠近之前,就无力地举起右手,不让别人靠近自己,而眼睛则一直死盯宋人正在挖掘的地方。
很快,就看见埋在土中的棺木,埋得并不深,此时从棺木和泥地中,纷纷窜出不少地底昆虫,蚯蚓、甲虫、老鼠、白蚁……甚至尸虫。
瑰娘嚎啕一声,被吓得晕倒在随行的人怀里。
同行的女眷纷纷忍不住发出作呕的声音,转过身去不敢继续观望。
武没有忘记王妃的感受,他不安地请示:“大人是否需要回避?”在宋国使节面前不能暴露她的身份。他用眼神示意男随从扶涩芷离开,却遭到她的再次拒绝。
她始终紧盯那副棺木,似乎没有眨过一次眼,但眼神给人的感觉却是空洞的。
宋人用麻绳将棺木捆绑牢靠,并抬上了地面,大家才如释重负,宋国使节马上请示:“请问贵国使节是否需要立刻启程?恐怕棺木不能暴露在空气中太久。”
见涩芷久久没有回答宋国使节的话,武只好代劳:“是,就有牢大人协助了。”
宋国使节官员刚挥手示意下人把棺木抬走,不期然的一个声音却响了起来,一样的空洞:“打开它。”
“??”所有人同时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不敢相信刚刚听见了什么。
“我说打开这个棺木。”她要看见他真的躺在里面才能死心。
众人哗然,宋国使节不安地再次确认:“您的意思是……要打开这个棺木?”
“是。”涩芷悲伤的眼中,透出一贯的坚决。
“大人!”随行的队伍纷纷抗议地呼喊。
“我一定要看看二殿下是不是真的在里边。”她冰冷的声音,同时让所有人都竖起了寒毛。
“可是,可是……这人都入土为安了,又已经过了三个月,这……?”宋国使节求助地看向武,武犹豫了一会,才对宋国使节点了点头:
“请按照我们大人的话去做。”
被吩咐打开棺木的人怨声四起,等四人合力抬起棺盖的时候,有人忍不住倒向另一边,吐了起来,顿时大家失去了平衡,棺盖没有被完全掀开,“嘭”的一声掉在了棺木之上,只露出了三分之一的空隙。
那些宋国人被吓了一跳,有一个人尖叫着拔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喊:“疯子啊!疯子啊!……”只要有一个人跑走了,另外好些人就犹豫地跟着一起害怕地跑走,连工钱也不要了。
宋国使节也害怕了,因为尸虫蠕动出来的有上千只上万只,尸臭顿时充斥着整个树林,让人不住地觉得恶心,他颤抖着声音,异常恐惧:
“这……这……这可怎么办呐……?抬棺木的人都走了……”
“人可以再找。”同行的女眷相继吓晕过去,只有涩芷仍保持镇定。她一步又一步地靠近已经掀开了的棺木,彷佛根本没有闻到那股剧烈的恶心的尸臭味,甚至看不见那正在棺木口蠕动的上万只尸虫。
“娘娘!”武知道她很痛苦,也知道她很坚强,可是,这却远远超过了他所能想象的范围。他红着双眼,不敢相信涩芷真的敢靠近那里,甚至忘记了不该呼唤的称呼。
中国人说死人该入土为安,宋国官员眼见这些高丽人如此胆大的行径,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有心思去辨别武刚刚脱口而出的称谓?在涩芷还没有完全看进棺木里边以前,剩下的宋国使节就“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喊道:“恕在下,在下不再相陪了!”便惊吓地逃也似的跑出了这个空旷的树林。
顿时寂静的树林里就只剩下她们同行的十个人,可真正没有被吓晕过去的,只有武和少数几个男丁。他们亲眼看着这位看似柔弱的王妃一步又一步地靠近棺木,耳边除了风吹树摇的声音以外什么也没有。
涩芷甚至将手颤抖着放在了被移开的棺盖之上,那原本漆着红漆的木头,早就变得花白。只有借助那棺木的支撑,她才能勉强自己站在那里,没有跌坐在地上:
不能是你,绝对不能是你……
心里边唯一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响起。
她先是狠狠地闭上双眼,等她再次张开眼睛之时,已经看见了棺内的景象——
无数的尸虫钻满了尸首,除了那披散的凌乱的长发以外,尸体全都被万头钻动的尸虫所覆盖,根本没有办法看见尸体的一寸皮肤。
正常人在看见这样的画面时,会首先晕倒过去,要不至少也应该反胃呕吐起来,可涩芷似乎并不是正常人,恶心的东西她看太多了,从小接触的更多,她只感觉心里在翻山倒海的痛苦和伤心,这种伤心,甚至比看见自己的妈妈死在身旁还要绝望。
“娘娘!不要看了!”武冲到她的身边,强行拉住了她,要把她拉离那里。
“放开我。”涩芷比他镇定多了。她红着双眼,声音梗在喉咙,说话已经非常吃力。紧接着,她开始用力地推开还在棺木沿上的棺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反正,棺盖终于被她推落在地上,更多的尸虫爬了出来,连在场的几个男丁都开始作呕起来。
武眼见涩芷这种深厚的痛苦,反而忍不住落下了男儿泪:天啊,二殿下怎么舍得扔下这样深爱他的女人离去?天底下怎么可能会有如此深情而刚烈的女人?
这个美丽的女人,对殿下的爱,对傅军师的恨,完完全全地展现在世人面前,甚至不惜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她果然是个奇女子。
等涩芷终于推开那棺盖,她就能看清棺木内的所有情景。哪怕尸体被蠕满了虫子,但还是能看见这个男人身上破烂的衣服,确实正是那日沅蔚离开时,穿着的红色将军服。而且,他没有了一只手。彷佛经历过一场剧战,才壮烈地死去,恐怕是因为断臂以后,血流尽而死的。
片刻以后,她如释重负,嘴角竟然扯出了一抹让人颤栗的笑容,让武更加担心了:“娘娘?”他再次轻唤,假如他可以,一定选择拥她入怀,不让她独自承受这种痛苦。
“不是他。”她说。
武一惊,终于不敢相信地看向那棺木里的尸首,可那确实是二殿下行军时穿的将军衣没有错。
“这棺木只有正常人身长的长度,二殿下根本躺不下去。”她说出打第一眼看见这个棺木时就产生的怀疑:“即使是士兵硬把他的尸首放进这个普通长度的棺木里,那么至少,他的腿应该是弯曲的,但显然并不是这样。”她的男人有多高,她是绝对不会错认的。
她分析的完全没有破绽,武转忧为喜:“太好了!太好了!娘娘的意思是,殿下并没有死?”他咧嘴笑了起来。
涩芷却在大家最雀跃的时候,忽然俯身将手伸进棺木之中——
“我的天啊……”连男人也忍不住惊呼起来:这个王妃还真是什么都敢做啊!
涩芷从尸虫的中间拨开尸体脖子上的破烂衣布,轻易地扯开了尸首脖子上的一条绳子,取出一个小金牌坠子,看见坠子上面的韩国字,才转身对武说道:“是他们救了他。”
在武看见涩芷手中金坠子的那一刻起,他原本雀跃的笑容瞬间凝固了起来,猛地上前夺过那金牌,开始痛心疾首地跪在了棺木前,嚎啕呼唤:
“刚啊——刚——我的好兄弟——”
原来是刚。
他们四人从小身上就戴着刻着各自名字的金牌。
涩芷闭上苦涩的双眼,才对棺内的尸首默念道:“谢谢你救了他。”
紧接着,她指挥下人把棺木重新盖上,请人将刚的尸首运回高丽安葬,同时叮嘱道:“把二殿下并没有死的消息报告给皇上,并让朴议政大人把消息散播出去,安抚在朝官员,让他们等我找到二殿下以后,再一起回去。”
她转而面对依然跪在地上的武:“你亲自送刚回去吧,我跟瑰娘他们留下继续找就可以了。”
武用手肘抹了一把眼泪:“不行,保护娘娘的安全是臣的责任!”
“就当是代替我送刚回去吧,我原本应该亲自送他的。”涩芷垂下了双眼。
看见她哀伤的眼,武感动了,可生人比死人重要:
“刚会谅解臣的,因为假如臣现在离开了,将来要是让殿下知道,臣的人头也同样不保。”
涩芷无奈地笑了笑,似乎已经能看见沅蔚气炸了要砍武的人头的脸,于是她不再坚持,随了武的要求。
只是,她心中始终有一个疑问并未解开:假如穿上将军的服装,代替沅蔚死去的是刚,那么,没有死去的沅蔚,为何三个月以来都一直没有回去万月台?隐隐的不安依然困扰着她,因为她知道,沅蔚也必定受了重伤,甚至生死未卜,否则他不可能到现在还没有出现。
失去了这个宋国的线索以后,要找到沅蔚的下落,就变成大海捞针一样渺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