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两月底康熙回京,闵敏的身子还是没能好彻底。
九阿哥带着十四阿哥捎来的信和小物件,奉旨过来探视。眼见闵敏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摇了摇头,也不曾久坐,就走了。
十四阿哥已经可以把白话文应用的很溜了,让她这样一个理科生读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
闵敏忍不住笑了。其实已经过了十几年了,她读文言文早就已经没有什么障碍,只是十四阿哥还把这个放在心上,便纡尊降贵去学那些他深以为粗鄙的措辞,现在竟然算得上文笔不错。
她静静把信笺放在枕边,一手摆在上头。
其实就这样也挺好的,用随性的方式和十四阿哥通信,不仅避免见面时候某些躲不过话题的尴尬,也凭添了几份鱼雁传书的浪漫。
只是。
闵敏微微抬头看着窗外,那一株十四阿哥亲手栽下的海棠,已经隐约冒出了一些粉色的芽尖,娇艳欲滴,温柔可人。
相比十四阿哥洋溢着相思之情的字里行间,自己是不是太冷漠了一些。
正在胡思乱想着,一个熟悉的声音飘进了园子。
“姐姐。”
“称心啊。”闵敏顺手把看了好多遍的信笺塞到了帐帘的后头,作势要起来。
“姐姐躺着就好。”称心赶了几步,“姐姐身子可好些了。”
闵敏点点头:“好了许多了。”
“那日真是吓死奴才了。”称心自己搬过一张凳子在床边坐下,“姐姐走的好好的,无端端就倒在石阶上,奴才实在隔得远,连滚带爬都没赶上扶着姐姐。到姐姐身边的时候,只觉得姐姐全身都是滚烫滚烫的。李太医说,姐姐该是捱了好几天实在支撑不住,才会这样病势汹汹。奴才本还以为师傅会留奴才在京里照看姐姐呢,可是师傅却说,圣上另外安排了一个叫周平的太监,和太医院新得势的太医姜薤白。唉,也不知道这两个是什么人,靠不靠得住。唉,奴才看他们的本事也不怎么样,这都快一个月了,姐姐还是这样病怏怏的。”
闵敏微笑着让称心把话说完,觉得也真是好笑,便问:“称心,你今年多大了?”
称心一愣:“啊,奴才,奴才是康熙三十年生的。”
闵敏还是那样温和又慵懒地笑着说:“你明年就三十了,怎么还是这副毛毛躁躁的样子呀。”
称心有些难为情:“奴才也就是在姐姐跟前随便了些,姐姐怎么还笑我。”
闵敏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更舒服些:“师傅身边现在得力的老人也不多了,万岁爷出巡自然是第一要紧的。你不体谅师傅,还发这些没意思的牢骚,真是枉费师傅那么疼你。”
称心吐了吐舌头。
闵敏看了称心这样子,便也不再数落他了:“你不在畅春园伺候着,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称心拍了拍脑袋:“姐姐,你瞧奴才这记性,我可是给万岁爷传话来的。”
闵敏眼睛猛地睁大了一下:“万岁爷传话?”
称心点点头:“万岁爷说,紫禁城里头寒气重,不合宜养病,让奴才过来接你去畅春园住着。”
闵敏觉得有点,有点压力,病重的八阿哥被康熙逼迁的事情,还在眼前呢。
“你回去告诉师傅,就说奴婢谢圣上厚爱,只是奴婢身子终究还没好利索,怕是要把病气过给万岁爷,那可是大大的不好了。”闵敏认真的说。
称心静静地瞧着闵敏把话说完,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称心笑了一阵才停:“万岁爷吩咐完奴才,就说,依你的性子,估计就怕太过招摇,所以一定会说自己还没好利索,万一把病气过给万岁爷,就大大的不好了。”
闵敏脸上一红,康熙爷真是个老顽童,自己那些几百年后插科打诨的词语,被他学了个全。
称心见闵敏有些尴尬,便坐近了一些,诚恳地说:“姐姐,万岁爷是真的很疼你。你不知道,你这一病,万岁爷不无自责,让奴才和师傅瞧着,也是难过。”
“万岁爷,自责?”闵敏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称心的表情忽然又变得有些微妙:“那个,万岁爷觉得,姐姐这一病,是因十四爷而起。自从十四爷出兵西北之后,姐姐和十四爷经年累月见不着面,本来新年的时候大约还能见上一面,可是十四爷实在是太忙了,甚至姐姐为十四爷预备的东西,都还要劳烦九爷转交。这多年相思,积郁胸臆,不得抒发,自然成疾。嗯,是的,李太医就是这么说的。”
相思成疾?闵敏心里真是哭笑不得:“那个,即便,即便我是因为这个病的,万岁爷也不用自责啊。”
“姐姐,奴才问你,你今年多大了?”
闵敏一愣,印象里自己是康熙二十八年生的,今年是康熙五十九年,呃,原来这个闵敏不知不觉已经三十一岁了。就算在几百年后,这个年纪都不算年轻了,何况是现在。说起来早些年自己还掰着手指头计算年纪,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理会了。闵敏轻轻咳嗽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那个,你是在嫌弃我年老色衰看不过眼了吗?”
“哎呀。”称心摆摆手,“姐姐说的哪里话,我看姐姐这几年的样貌,竟似一点都没变过,果然像你这样玲珑剔透的人物,特别受上苍眷顾呢。可是万岁爷还是惦记着姐姐,他老人家觉得,是他耽误了你。”
闵敏动容了,有点说不出话来。
“所以。”称心接着说,“姐姐,奴才觉得,您还是别拂他老人家的意思,搬去园子里吧。最多奴才找李总管帮忙,寻一处离万岁爷远一些的院落。”
“李总管?”闵敏的脑海里没来由想到了李莲英,不过就算她是个历史白痴也知道,这个李总管绝不可能是那个李总管,毕竟那个李总管可是好几百年后头的老佛爷的亲信。
“嗯,就是户部右侍郎李煦李大人,他和师傅素来交好,一定有法子安排妥帖,你就不要太担心了。”称心认真地说,“你也知道,万岁爷这两年的心境。唉,姐姐,你还是搬去园子里吧。”
闵敏心里总归有些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罢了,反正自己招摇过市也不是头一回了。
又养了一阵子,闵敏的身体总算是恢复了。她再次回到御前侍奉的时候,能够明显的感觉到康熙那种不可抑制的欢喜。
那种欢喜,不仅是对晚辈的心疼,还有着另一种浓郁的情绪,那就是身边最熟悉的人,终于又到眼前了。
闵敏的心里没来由的浮上了一丝悲伤。唉,即便是如此庞大帝国的主人,那又怎样,一样逃脱不了岁月的侵蚀。曾经那么霸气威严的人,终究还是要回归人性最软弱的一面。
或许,是最软弱的一面。
“你这丫头,可真是会偷懒啊。”康熙瞧着心情还算不错,“这一歇便是月余,怎么,总算把身子养好了吗?”
“回万岁爷的话,照李太医和姜太医说的,奴婢的身子想来只会比先前更好些呢!”闵敏笑着说。
康熙认真地打量了一下闵敏:“嗯,气色确实很好,魏珠啊,回头好好赏赏那个,那个……”
“姜薤白。”魏珠道。
“嗯,好好赏他。”康熙点了点头,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又好像没有想要说什么。
正在这个时候,称心进来通报:“皇上,雍亲王、八贝勒爷求见。”
“嗯,传。”
四阿哥和八阿哥进来,只是例行通报一些政务的处置和进展。闵敏静静站着,大约是四阿哥说话一字一顿的关系,使得每个字都不受控制的钻进闵敏的耳朵,直到脑子。
闵敏发现,往日更为低调内敛的四阿哥,他涉及的事情,大到西北军务官员调动,小到河渠工程,一应俱全。而曾经无比骄傲的八阿哥,虽然管理的事情也不算少,可是整个人的气势,终究还是矮他一头。
余光里,康熙眉眼昏沉,脸上却是一副和煦样子。闵敏的印象里,极少见到康熙如此模样,只觉得就这样也挺好的,至少,不闹心啊。
四月头上,康熙再次安排了一趟出巡,他把四阿哥留在京里,把八阿哥、九阿哥和十阿哥都带在身边,还有五六个年纪小的,真是浩浩荡荡。
到了夏天的时候,各地雨水格外丰沛,也没有闹水灾,想来当年的收成应该是很不错了。虽然后来四阿哥还是在康熙跟前告状,说有些地方官报喜不报忧。可是他告状的时候,那些事情终究已经解决了。西北那边虽然只是偶尔有些交锋,大清的军队分毫不输,康熙自然是高兴的,时不时把十四阿哥当年送的小石头拿出来把玩,顺便也会调侃闵敏两句。
如果说一定有些什么事情让康熙闹心,那就是蹦跶了许多年,甚至曾经让康熙颇为头疼的一些老伙计,都上了年纪,求退休的求退休,有些就直接死了。其中最让康熙感慨的两个人,一个是闹出一场南山案的赵申乔,另一个是陪侍多年的李太医,两个人,都是在乞休不久之后就过世了。
但总的来说,康熙五十九年,还是无比太平无比太平的一年。就这样,到了年底。
康熙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在宫里头举办筵席了,也很多年都没有安排放烟花了。
今年,闵敏瞧着康熙精神还算不错,就跟魏珠商量着,让贵妃和德妃出面,只唤了几个娘娘和阿哥及家眷,在启祥宫的穿堂殿里,备上了暖烘烘的炉火,连吃食都是小火炉煨着的,即便下着雪,却一点都不觉得冷。加之烟花灿烂,红梅娇艳,众人又是一副和乐模样,让康熙很是满足。
闵敏看着这幅画面,眉心却蹙了起来。
明天,就是康熙六十年了,虽然自己并不明确康熙到底做了多少年皇帝,但是他现在的身体和精神状况是瞒不过人的。
所以,还剩下多久了呢?
闵敏的脸上罩上了一阵悲戚的神色。当她忧心忡忡的视线轻轻扫过康熙的背脊的时候,却没有发现,这一幕被人真真切切明明白白的瞧在了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