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发生了几件事情。
第一件是四阿哥代替康熙,在他登基六十年的时候,前往拜祭永福昭三陵。
第二件是十四阿哥上疏,大兵已经如期把达赖喇嘛送到目的地,西藏平定,同时奏请了一系列为了后期安定的部署和请封,康熙都一一允了。
第三件是三阿哥主理新一年的科举取仕,亲力亲为,并针对某些细节提出不少的改进意见,龙颜大悦。
至于其他让闵敏上心的,九阿哥经常被康熙召见侍奉,诸皇子之中,除了四阿哥之外,便是这一位见得最多了。
年羹尧所得的恩宠,也是一年胜过一年。他这个四川总督,颇有蠢蠢欲动的意思,近来已经开始对西北防务和陕甘军备上疏陈情,所提的建议也有不少被雷厉风行的推行下去。
这件事,八阿哥没说什么,九阿哥倒是生气极了。他说年羹尧不过是一个包衣奴才,也不知道是仗着谁撑腰,居然对一个战功累累的皇子指手画脚。
闵敏手里捏着信封,脸上波澜不惊。内举不避亲,这便是极为高明的一招,四阿哥这样做,想来康熙是满意的。她微微低头,这一趟书信隔了月余,明显厚了许多,按理说十四阿哥应该很忙。难为他书信不断的,每一次都恨不得把自己没陪在他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记下来。闵敏想到数百年后的那一句和陪伴有关的话,深深觉得十四阿哥对自己能在身边的期待之强烈。相比之下,自己实在是冷淡太多。
她别过头,看着天空,随着天气转暖,不少排成人字形或一字形的大鸟从空中飞过,让她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词。句子才从心头划过,闵敏便忍不住笑了,这个大约便是触景生情的一种吧。
转过头,正好撞见九阿哥的视线,颇有几分生气:“你啊,你和十四弟,怎么就对自己的事情那么不上心呢?”
闵敏浅浅一笑:“如今朝中事情繁多,皇上日理万机心力交瘁,奴婢忙于殿前侍奉,不敢说为圣上分忧,但求能够纾解圣上疲乏之心。难得贝子愿为奴婢和十四爷传信,这情分,奴婢心中感激。但九爷若问奴婢为何不对自己的事情上心,奴婢却真的不知如何作答了。”
九阿哥摇摇头:“你和十四弟这样的关系,我和八哥早已把你当做弟妹看待,殿前的事情,我不仅被八哥呵斥,也让十四弟再三叮嘱,是断不会在你这里打探什么了。可是,你和十四弟之间私底下的那些事,总与那些无关了吧,你难道就不能说几句实话?”
闵敏叹了口气:“奴婢说的都是实话啊,打从九爷头一次问奴婢这样的问题,奴婢就已经说了实话。况且这样多年下来,奴婢的尴尬只有愈陷愈深,而断无脱逃之策。但凡些许请求,只怕都会引来无谓麻烦,既然知道为难,那有何必强出头。反正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索性就顺其自然吧。”
九阿哥深吸一口气:“你倒是看得开。”
闵敏笑笑:“看不开又如何?想那时蜗居咸安宫,身份低贱没人理会,才会暗自盘算,年满出宫可以做些什么营生。可是现在,顶着御前一品女官的名头,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会让人不自觉的揣测,可是因为在御前听了什么见了什么,才会如此。即便是是无心之言,却还是免不了有心之人的抽丝剥茧。如此情状之下,奴婢除了缄口不语、随遇而安,还能有些什么作为呢?”
九阿哥怔怔看着她:“难怪八嫂都赞你,你果然是通透。”
闵敏觉得莫名:“奴婢多年未见八福晋了,她何故赞我?”
九阿哥道:“八嫂说你,看似冷冷清清不言不语,心里头什么都知道,才会把分寸捏的这样恰如其分。她每次提起你来探八哥的那次,一言一句,缺一便显无力,多了则嫌唠叨。她说,你和八哥并不算熟稔,却可以对症下药,让八阿哥重新振作,这绝不是任何一个御前得宠的玲珑人都可以做到的。”
闵敏觉得好笑:“奴婢奉旨前往,哪有这样多自己可以拿主意的东西。”
“不重要了。”九阿哥摆摆手,“你可有要回信的?爷今儿没什么要紧事情,可以稍等你一会子。”
闵敏低头看了看信封,脸上一红,她当着九阿哥的面拆开信封,取出里头的信纸。然后直接摘下一只耳坠子放进去,把封口折了几折交回给九阿哥:“有劳九爷了。”
九阿哥愣了愣,他知道闵敏素来少戴首饰,即便康熙和各宫娘娘赏了不少,和她熟悉的几个皇子福晋也送了不少,却都只是被她收在了匣子里,不见天日。这么多年了,她头上还是那枚什么镶嵌都没有的银绞丝发簪,听说原本还不是她的,耳坠子则都是十四阿哥那时从西北送回来的,再者便是脖子上康熙赏的扳指,和手腕上唯有在京里才带着的那枚绞丝镯子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九阿哥不解。
闵敏笑的微妙:“十四爷会晓得的。”
九阿哥哼了一声,塞好了“回信”,拂袖而去。
下半年的出巡或者行围,倒是把四阿哥、八阿哥这两个都一直带着,九阿哥也是没拉下。闵敏冷眼旁观他们这种表面上和和气气,暗地里斗得你死我活的样子,倒是越来越觉得好笑了。
关于四阿哥的即位,历史上倒是猜测众多,不乏康熙晚年其实属意十四,只是因为当时四阿哥在京里,才先下手为强的缘故。
只是他们都是傻的吗?这几年康熙心里清楚的紧,他虽然还是一如往年的这里巡幸那里行围,但是身体上的每况愈下,是骗不得自己的。况且,姜薤白的脸色每次都是绷的如此之紧,连称心都能瞧出康熙的脸色起伏很大的时好时坏。这种状况下,当然是把最靠谱的留在身边咯,怎么还会派到外头去。难道,这种就是传说中的当局者迷?
秋围照例还是在每年都去的地方驻跸了,只是因为康熙身体实在不好,所以行程也慢了很多,原定八月头上就该到博洛和屯了,却一直到八月底才到。
原以为这天康熙应该直接歇下了,哪晓得还是命人过来召见自己。
闵敏到康熙那里的时候,瞅见了许久未见的十三阿哥。所以,魏珠和称心,自然是不会在的了。
“闵敏,过来这里坐下。”闵敏还没请安,康熙便先发话,指了指自己榻边的坐墩。
闵敏瞪大眼睛,这未免太不合规矩。心里头虽这样想,但还是听话坐下。
“闵敏啊。”康熙稍微坐起身子,闵敏赶紧把他背后的靠垫摆摆好,让他可以舒服一点,“你可曾怨过朕?”
闵敏吓得还没坐稳就跪下了:“奴婢惶恐,万岁爷……”
康熙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看了一眼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道:“你先起来,听皇阿玛把话说完。”
闵敏又看了一眼十三阿哥,见十三阿哥神色并无异常,便起来,却不敢再坐了,站在一边。
康熙也随她去了,闭上眼睛,自顾自说着:“闵敏,朕记得的,你今年三十二了。”
“回皇上,奴婢二十八年生人,确实三十二了。”
“唉,你和胤祯,终究还是被朕耽误了。”
闵敏的视线抬了起来,她不明白康熙当着十三阿哥说这样的话,是什么用意。
“早些时候。”康熙道,“朕不过是想多留你些时日。可是到了后头,却有些身不由己了。”
闵敏心里无端有些心疼,她如同未加思索一般脱口而出:“奴婢知道。”
“你知道?”康熙颇为意外,十三阿哥也因为她的第一反应而讶异。
闵敏眨眨眼睛:“万岁爷,说一句不懂规矩的话,您在奴婢的心里,早就如同长辈一般了。能够时时在您身边,受您的宠信和庇护,偶尔还能为您分忧,奴婢觉得好极了。”
康熙许久没有听人这样和他说话,眼睛微微睁开,浑浊的双目里一阵因为暖心而散发出光芒。可是这光芒稍纵即逝,一下子就不见了。
闵敏假装没有看到,故意往下说:“况且,奴婢觉得,现在和十四爷这样写写信,挺好的,至少避免长久之下两看生厌。”
康熙摇摇头:“你这丫头。”
闵敏便不再说话,只是陪笑着。
康熙的神情却没有在明亮些:“朕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最放不下的,除了诸皇子,便是你了。你,唉……朕殡天之后,谁还能庇护你周全?”
闵敏心想,喏,十三阿哥呗,他在雍正朝可得宠了。可惜,这毕竟是泄露天机的事,说不得,说不得。
“朕左思右想,便在前两年让十三把那个锦囊给了你。”
康熙的视线,十三阿哥的视线,还有闵敏的视线,在那枚扳指上交集。其实三个人,看得都是另一样东西。
“闵敏,你可曾想好,如何自处了吗?”康熙问。
或许是因为下意识不要惦记这个鬼畜的锦囊,使得闵敏几乎都忘记它了,这会子康熙冷不防提起,真是让人意外。闵敏结结巴巴地答话:“奴婢,奴婢,还,还不曾,不曾……”
康熙挥手打断了她的话:“那也无妨,朕为你寻个清净的地方,你好好思量便是了。”
……
康熙圣驾回京之后,大家都惊讶的发现,如日中天的闵敏,不见了身影!
大约过了月余,消息才从魏珠那里传出来,说闵敏因为御前失仪,被罚去了景山思过。
一时之间,各宫娘娘,阿哥,福晋,还有那些个高级太监和姑姑,都震惊了。
要知道,闵敏御前侍奉十多年,几乎就没有犯过错,甚至还帮康熙搞定了许多的尴尬事情。怎么会因为御前失仪四个字,就关去了景山?
这些个纷纷扰扰,十三阿哥轻描淡写一笔带过,闵敏却大约可以猜到,在京里写书的图里琛大约最是坐立不安,顺便还会对十四阿哥的将来有些猜测。
她看着十三阿哥玩味的表情,哼,偏不和他讨论这些事。
“十三爷,奴婢觉得这里真是好极了,小厨房里一应俱全,书斋里头样样都是精细货,整日里混吃等死,日头都长了些。”闵敏道。
十三阿哥摇摇头,他环视周围:“我能想到的,都帮你安置了,不过你一个人,终究是冷清了一点。过几日,会差两个机灵可靠的小太监过来给你做伴,也当伺候你日常粗活。”
闵敏摆摆手:“别,就让奴婢一个人静静呆着吧,这些年一味和你们这些皇子们打机锋,心累。”
十三阿哥还真是被噎到了,连哼都哼不出来:“罢了罢了,都随你。”
闵敏给十三阿哥加了茶水,视线望向远处,轻声道:“万岁爷,身子还好吗?”
十三阿哥一愣,是了,闵敏已有三个月没见着康熙了。
他喝了一口茶,并不说话,轻轻摇了摇头。
闵敏的肩膀不受控制的一沉,道:“姜薤白是个有本事的,定有法子调理。”
十三阿哥看了她一眼,却不说话。
闵敏也看了十三阿哥一眼,也不说话。
天上,忽然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