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认真的读完了戴名世的信,沉默了半晌,抬头道:“闵敏,你可知戴南山信中写了些什么?”
闵敏摇了摇头。
康熙笑了笑,又问:“那你昨日与他及方苞说了些什么?”
闵敏有些不好意思:“奴婢恼他们捉狭小器,所以骂了他们一顿欺世盗名矫揉造作。”
康熙被这样一说,越发好奇了:“那你说说,是怎么骂他们的?”
闵敏眨了眨眼睛:“万岁爷,奴婢昨天骂的兴起,不知道有没有失仪之言。若是有,还请万岁爷先恕奴婢无罪。”
康熙笑着点了点头。
闵敏才道:“奴婢就是说,最讨厌那些无事生非的言官史家。就知道标榜自己气节,根本不懂柴米油盐百姓生计。整天就想着用哗众取宠的方式出名,根本就没有司马迁那样的心志。”
康熙放下戴名世的信道:“闵敏,你可真是错怪他们了。戴名世给朕的信里头说,他一心修史却枉顾民意,虽罪不至死,但煽动民情实为不智,且有复陷百姓于乱世的罪过。又曰此案一发须有人赴死才能以儆效尤,让后头的读书人不再读岔了圣贤书。他愿赴死,又奏请放过族人及方苞,并举荐方苞参与明史修编。”
闵敏觉得有点意外,她原先以为戴名世大约只是请罪而已,大约也会求饶什么的,却没有料到戴名世确实还是有点风骨气度的。
康熙黯然道:“闵敏,你且与朕说说,要如何是好。”
闵敏绞了绞手指,有些尴尬,勉强说:“大清入关这些年,百姓经过休养生息,大多过上了安稳的日子,虽然还是有些收到天灾影响,但是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可是万一被煽动而出了乱子就不好了,或者杀鸡儆猴也是有必要的。”
康熙合上眼摇了摇头:“是啊,我大清入关已经那么久了,可是大家为什么还是心系前朝容易被挑唆呢。是不是因为朕还不够勤勉,以致于舞弊横行、贪污者众、兄弟不睦、朋党行祸?”
见康熙悲伤的如此认真,闵敏心里又生出不忍,千古一帝居然当的那么闹心:“万岁爷,瞧您说的,百姓也好,那些读书人也好,就是因为吃饱了才得空胡思乱想。若是整日为生计奔忙,哪里还有工夫嚼舌头。所以啊,他们心猿意马的想东想西,其实都是万岁爷您施的仁政起了作用呀。至于贪污这种事情,历朝历代都是有的,又不是大清朝独一份。万岁爷您疏堵结合,不滥刑也不纵容,朝纲清明那不是跟前的事情。瞧瞧这些阿哥们,也是个个人杰,精明能干的,不都是万岁爷您严格督促的缘故。奴婢愚钝,是真的瞧不出您有哪里输了前朝的,奴婢也不记得,您哪里有疏失的。说起来,万岁爷,您还是对自己太严苛了一些呀。”
康熙睁眼看了看闵敏,瞧她神色认真并无打诨的样子,才略有安慰。
不日后,康熙批复刑部,戴名世、从宽免凌迟、著即斩。方登峄、方云旅、方世槱、俱从宽免死、并伊妻子、充发黑龙江。此案、内干连人犯、俱从宽免治罪、著入旗云云。又令方苞以白衣的身份入翰林院主理明史重修一事。只是这道折子,他觉得还不到正式下达的时候,便让闵敏锁在了匣子里,不要让任何人知道,甚至连魏珠和南书房的亲信都瞒着,让闵敏到合适的时候才送去南斋。
这边康熙亲拟了旨意,闵敏又去刑部大牢瞧了一趟戴名世。
“先生,别来无恙。”
戴名世还是那副清瘦傲娇的样子,只是额头棱角或因皱纹的缘故显得柔和了一些:“闵敏姑娘。”
闵敏认认真真行了个礼:“皇上已经批复了刑部的折子。”
戴名世轻轻一笑,并不说话,似乎已经猜到了自己的结局。
闵敏叹了口气:“皇上对先生,也是深为惋惜的。”
戴名世道:“田有不过一介狂生,何劳圣上挂心。”
闵敏道:“读书人本是朝野礼仪之本,先生又是当代名士,圣上另眼相看也是情理之中。”
戴名世摇了摇头:“田有终究还是辜负了昔年一甲二名的圣恩。”
闵敏见他显露锋芒缓退的样子,心中还是有些不忍,想想上回自己那种出言不逊的讨厌样子道:“先生风骨皎然,倒是闵敏前次出言不逊,还望先生莫要介怀。”
戴名世摆了摆手:“亏得姑娘这帖猛药,否则田有也不会有如梦初醒之感。也亏得姑娘代为转呈田有书信,才能保全戴方两家族人,更成全方苞上下古今,贯穿驰骋的志向。”
闵敏见他诚恳,深深觉得知书达理毕竟还是有因果关系的:“可惜先生……”
“不可惜。”戴名世笑了,“凤九知我,二人早已一体同心,他必能成就贯古明史编修之功。”
闵敏道:“方先生虽是白衣,但是万岁爷下旨明史编修以他为主,一应供奉皆以翰林为准。”
戴名世点了点头。
闵敏诚恳地说:“先生,万岁爷是真的想促成满蒙回汉一体同心的,他是真的想做一个好皇帝的。”
戴名世道:“田有早年狂妄,不知说了多少悖逆之言。后来著成南山集且因此获罪,自恃傲骨嶙峋从无半点自省。而今见圣上如此宽宥,才知圣上苦心,才知社稷艰难。如此看来,田有枉负圣贤名士之名,意图搅乱太平盛世复起离乱,实在是罪有应得。”
闵敏叹了口气,轻声道:“早知今日,唉……”
戴名世却道:“田有却不以为不幸。”
闵敏看着戴名世忽然开朗了,无端觉得他是不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近,所以有点错乱了。
“若非此案,田有怎知圣上周遭竟有姑娘这样灵慧之人。”戴名世笑道。
闵敏一愣,噗,这是在表扬自己吗:“先生过誉了,闵敏不过是御前伺候文书的女官。稍知道一些粗浅道理,胡乱扯些有的没的,先生莫要笑话闵敏说话粗鄙才好。”
戴名世拱了拱手:“姑娘实在自谦了。还望姑娘以后在圣上踟蹰之际加以宽解,定会建功社稷,造福百姓。”
闵敏道:“先生糊涂了,大清律令,后宫不得干政啊。”
戴名世笑道:“姑娘既是女官,想来也不是后宫女子吧。”
闵敏也笑了:“闵敏这样的出身,也够不着那个位子,先生还是莫要取笑闵敏了……”
回宫的路上,闵敏坐在颠簸的马车里闭目养神,正放着空,忽然同车的十三阿哥一声叹息,把她惊醒了。
“十三爷,您这是怎么了?难道也在惋惜那位戴名世先生?”闵敏试探着问。
十三阿哥摇了摇头。
“那您叹得是什么气啊?”
十三阿哥看着闵敏道:“虽知道你素来喜欢看书,却从不知道你读的是些什么书。经此一案真是越发迷糊了。”
闵敏道:“奴婢这不认识几个字的能耐,也就读点杂记罢了。”
十三阿哥摇了摇头:“你两次见戴名世的那些话,岂是随便读些杂记就能说出来的。”
闵敏揉了揉鼻子:“胡说八道而已,都是些粗鄙的句子,十三爷何必放在心上。”
十三阿哥道:“那戴名世是当世大家,都对你刮目相看,又怎么让人不把你放在心上?”
闵敏有点讨厌十三阿哥这样暧昧的语气,他过往对自己的那些试探,只要想起来总归就有点不舒服,自然就不想理他。哼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
戴名世一案其实暗地里已经尘埃落定,但是外头的阿哥们却不晓得,还是热热闹闹的各抒己见。比较和康熙心意的,还是四阿哥和八阿哥的从宽从仁。但是这却不是御书房传出来的最大风向,那个令后宫和诸皇子动容的信,是另一件。
这件事,虽然依照说好的没有见诸实录,但是还是不知道经什么人之口传了出去。皇帝他老人家甚至说,如果有闵敏这样的妃嫔,废了祖宗定下的后宫不可干政的规矩,似乎也没有什么要紧。
大家正在揣摩这番话到底什么用意的时候,康熙又下了一道旨意,说怜惜闵敏孤苦,使之为阿颜觉罗氏图里琛养女,抬入正黄旗,并为她的生母叶赫那拉氏脱去奴籍,追封安人,补谥“旷”。审音知化为旷,这看起来是在恩赐闵敏生母死后哀荣,可是实际上是在嘉奖闵敏的灵慧和智计。
这道敕令一下,让大家都忍不住猜测,难道康熙是要把她指给太子不成?
不过闵敏倒是一点都没有把这个传闻放在心上。因为一直伴驾康熙身边的她,即便不记得历史上的二废太子是哪一年,也能估摸到差不多是时候了。
原先康熙惩处托合齐,或许还有敲打太子的意思。可是到了年中的时候,他看太子的眼神都已经不对了。八月的行围虽召了太子随行,但是若干未有随行的皇子,唯独令四阿哥一个人署理事务。太子还木知木觉的以为,反正四阿哥也是太子党的人,自然没有什么关系。可是敏锐如八阿哥及九阿哥,都已经嗅出来了一些不寻常的气息。他们的躁动,也落在了闵敏的眼里。
闵敏暗暗想,是的,太子最后的那一幕大戏,就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