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康熙还是读完了那三本书。
正如四阿哥说的那样,其实里面并没有什么大逆之言。若只是说戴名世引用前朝年号,所以心存谋逆之心。真是要呵呵了,如今都已经康熙多少年了,这种程度的罪名全然提不起康熙的兴致。
让康熙忌讳的,倒是另一桩。之前康熙以冒名顶替的罪名杀掉的朱三太子,在戴名世的辑略中,却言之凿凿的说,朱慈焕货真价实,实在让这位万岁爷打心眼里觉得尴尬。
另一方面,康熙读罢那些书之后,竟忍不住想到了当年戴名世殿试时候的种种应答,实在是让他对戴名世的才华颇为欣赏。而今看来,他恃才傲物一狂生,真是杀之惋惜,留之堵心。
闵敏见康熙这样纠结,竟有些心疼,便道:“皇上,您可有什么话,要奴婢替您去问一下那位戴先生的吗?”
康熙看着闵敏,徐徐道:“当年太宗皇帝怜惜洪承畴,但降之不得,以时年位居庄妃的孝庄文皇后劝之。孝庄文皇后察人以细微,识人以广深。不仅招降洪承畴,更使之数十年忠心不二为大清鞠躬尽瘁。今日朕竟也得了你效仿先人,心中甚是安慰。”
闵敏吓了一跳,红着脸道:“奴婢可不敢比肩文皇后,不过是心疼万岁爷纠结,去传个话,瞧瞧这个戴名世是不是值得万岁爷这样纠结罢了。”
康熙笑着捋须,露出了闵敏都猜度不到的微笑。
不过闵敏也没有想要猜度他背后的意思,现在怎么把这个戴名世弄成一个不会让康熙心累的人,才是正事。
在康熙的默许和十三阿哥的安排下,闵敏借了畅春园北边的一处院落。那是一个清爽雅致简洁朴素的二层小屋,四面墙壁粉着淡淡的褐色,有一种宛若古纸的风骨。一台并无半点纹饰的方桌上,摆着的正是戴名世获罪的那三册书。
当戴名世和他的书友方苞被带来的时候,闵敏正蹲在屋子的一角,照看着她的茶汤。
“奴婢闵敏,见过二位先生。”
戴名世和方苞被带来这个地方已是觉得意外,进屋之后但见一个年纪轻轻的宫娥,自然是越发的惊讶。
那方苞倒不失书生气,轻声道:“姑娘有礼了。”
只是那戴名世,兀自坐下道:“我朝真是愈加沦落了,竟使一奴婢过来,怎能与吾辈说话。”
闵敏倒不生气,笑道:“戴先生说话真是有趣。依先生所言,但凡自称奴婢便是无骨之人。那么读书人谦称夫人为贱内,难道就是真的下贱。称孩儿为犬子,就真的是小狗了吗?”
戴名世道:“女子之心,果然只在细枝末节。”
闵敏笑的越发灿烂:“自谦之语,本是显示教养风度,怎么在先生看来反倒细枝末节卑微不堪。况且,即便自称奴婢那又如何,就必然有失气节风骨了吗?且不说史上那些殉主的义仆。光是追随宗主的随从,也大多以下人自居自处,但是他们心中高洁皎然,即便出身卑贱同样风骨骄骄,又有什么人会去嘲笑他们卑贱呢?”
戴名世被闵敏一顿抢白,脸都臭了,自然是越发不想理她。
闵敏取了茶放到了二人跟前,自己也坐下道:“奴婢前些年还在咸安宫当差的时候,曾经读过一本散记,出自一个前朝宫人的手笔。那人自述本是出身书香世家,自幼为家中高义熏陶,立志要为天下万民福祉鞠躬尽瘁。他的这番念头为族中长辈大为赏识,备受期许。岂知祖父刚正、父亲耿直,因得罪言官遭到弹劾,而崇祯皇帝多疑猜忌,于是遭到灭门之祸。那人时年八岁,便被没入后宫做了內监。”
戴名世和方苞都没有料到,闵敏一顿抢白之后居然开始讲故事了。而她所说的明末言官逞口舌之能,偏又遇到了一个猜忌的皇帝,不知冤死了多少忠臣能臣,正是醉心明史的二人耳熟能详的,不禁动容。
闵敏接着说:“奴婢见那人所述,字迹隽秀、文笔清雅。虽说记录的不过是后宫琐事,但见微知著、以小见大之能,实在是超乎常人想象。奴婢想,那人八岁便净身入宫,想来教育也戛然而止,但是仍然有这样的见地,实在是令人对他的祖父及父亲大为神往。到底要怎样的家训,才能调教出这样的孩子。即便是蒙冤族没,可是依旧牵记着国运大事,且心怀戚戚,实在是让人心疼。”
方苞忍不住插嘴道:“飘摇多事秋,士族露峥嵘。莫问出身何处丘,但见满腹家国忧。陈舸何以载千秋?一身嶙骨够不够。”
闵敏看了一眼方苞,又看了一眼戴名世,接着说:“当时,奴婢读那本手记,见他详录明宫轶事,纠结辗转,无比揪心,怒其不幸,哀其不争,怼其不兴,痛其不振。字里行间,忠贞节烈实在不堪其重。只是,这本手记……”
闵敏故意顿住,引他们发问,果然,方苞问道:“怎么?”
闵敏叹了口气道:“这本手记,只有半本。”
“想来必是清军入关,那人殉节了。”戴名世不冷不热的插嘴。
闵敏看了一眼戴名世,又为二人加上了茶:“后来,奴婢在内务府主理卓宁之处,见到了另一本笔记。详细记录了多尔衮抵达北京时,如何引清军入紫禁城,如何为他们一间间介绍宫闱布局,又是如何帮着建立起了内务府诸架构以及后宫规制。笔记避讳一模一样,实在是让奴婢震惊。“
“姑娘是说,那人降了?”方苞有些迟疑。
闵敏不置可否:“奴婢却不以为是那人失了节操,反而怜惜他身在魂灭,被伤透了心。二位都是有学问的大家,奴婢倒想听二位指点一二。这样一个即便被朝廷灭门都未曾放下忠君执念的人,到底在明宫之中又见了些什么,让他居然倒戈相向,成了那些年大家口中的走狗鹰犬?”
戴名世哼了一声,却不说话。
闵敏道:“戴先生哼的好有趣,想来也是认同他被冠以鞑子鹰犬这样的罪名吧。可是您再细细想想,明灭之祸,非满清之故。李自成,张献忠,还有那些奴婢记不得那么多名字的人。若是取朱明而代之的是他们,不知道各位先生可还会耿耿于怀。”
方苞看了一眼戴名世,见他默然不语,自己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闵敏又道:“什么节烈,什么忠贞。死守前明沉疴,不过是因为取而代之的乃是异族,不过是你们这些个士族世家,自古以来尊一族而贬天下的民族狭隘罢了。说穿了,也不过是家里存着银子粮食,才会有力气在那里不服气大乱之后的大治,只觉得还是汉族士人好,无端跳脚而已。其实老百姓哪里有这么多的讲究,不过求得吃饱穿暖安居乐业罢了。你们说前明好,真不知道前明有什么好,连大臣都能当庭打架吓傻皇帝,道貌岸然的样子都装都懒得装了,居然还在沾沾自喜于礼仪之邦,真是笑掉人大牙了。”
方苞忍不住道:“姑娘也莫要这样刻薄,言官史家秉笔直书,虽有失仪之处,但毕竟还是风骨使然。”
闵敏大大的哼了一声:“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自称耿直的什么言官史家。言官就不说,除了动动两片嘴皮子找架吵,还能成什么事,不捣乱就谢天谢地了。还仗着自己什么忠言逆耳,把真正做事的都下了狱。叫奴婢说,前明倾覆,这些个言官要负一大半的责任。”
戴名世和方苞熟读明史,自然知道闵敏所言虽然有些过分,可是也未尝不是没有半点道理,不由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还有史官,”闵敏扭头啐了一口,“也未见得有多少气节。自古成王败寇大家都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历史也就像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可是说好的春秋笔法秉笔直书呢?远的那个李世民,说他被亲哥哥下了毒,吐了三升血都还没有死。隔天居然还能在玄武门,拉弓射箭杀了一个又一个,顺便还逼退了老爹。你们可别告诉我是天生神力,骗小孩子啊。根本就是因为太宗之后,朝廷史家都是他的喉舌,哪里还会有人在乎,太子建成下的什么毒用的什么心又是怎么被灭的族,不被人乱泼脏水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还有那个近的,朱棣虽然厉害,朱允炆也未必就是傻的,朱元璋又不是没有脑子的人,怎么会因为他是太子的儿子、是自己心疼的孙子就把皇位传给他。难道这个穷小子出身的开国皇帝,不想要自己的万世基业了?说他耳根子软,听风就是雨,不又是一场成王败寇的戏码,如果说朱允炆英明神武乾纲独断,朱棣那杆清君侧的大旗往哪儿搁啊。“
闵敏连珠炮一般说话,实在是让方苞和戴名世有些措手不及,他们何曾见过这样咄咄逼人满口邪说,却又好像很有道理的女子。
闵敏又道:“现在这些惦记前明的史家,八CD是太闲了又不甘于寂寞,所以打着厚古薄今的名号在那里乱玩文字游戏。可是也不好好想想,如果他们真的都是怀念前朝,干嘛一面住在悠闲适宜的书斋里,一面还骂外头的太平盛世,都是些欺世盗名哗众取宠的。如果是要真的好好修撰明史,那就应该实事求是面对现实。明朝覆灭的主客观原因都要如实记录,既不需要枉饰太平,也不必添油加醋。满清兴起是历史的选择,何必计较满汉蒙回,百姓生计和社稷平稳不是更要紧吗?”
方苞似有动容,他本是一副书生心肠,虽迂腐却也单纯,正要说话,却被戴名世抢了先。
只见戴名世噌的站起来,向闵敏醒了一个礼:“姑娘见解,惊世骇俗却字字在理,田有佩服。”
闵敏悠悠哉喝了口茶,摆了摆手。
戴名世又道:“田有有几句话,想请姑娘转告圣上。”
岂知闵敏挥了挥手:“你们这些掉书袋的话,姑娘我看着读都磕磕绊绊,您还指望我传话?还是别了,那边有纸笔,您还是自个儿写吧。奴婢一定为代为转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