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年夏,康熙带着皇太子胤扔、五阿哥、八阿哥、十二阿哥、十五阿哥和十六阿哥伴驾,从热河出发,开始了例行的行围——反正闵敏觉得是例行的,因为每年都要出去跑两圈——然后在秋分那天,到了喀尔喀蒙古上的重镇乌里雅苏台。
大约是因为乌里雅苏台乃军事重镇,所以各方面的条件都不是很好,比那些有行宫的地方实在是有天壤之别。但是,康熙还是一进了营帐,便斜斜地靠在榻上打起了盹。
刚把折子送过来的闵敏,正好瞧见了魏珠为他盖上薄毯的一幕。于是忍不住心想,康熙确实年纪大了,已经不起太多的奔波劳顿。走过去放下折子,瞥见康熙睫毛微微晃动,想来睡得很不安稳,便将魏珠拉到一边道:“师傅,我瞧万岁爷睡的甚浅,大约过一会子就要醒了。沁儿那边的药膳已经开始张罗了。要不我现在去烧点热水,一会儿可以帮皇上烫个脚解解乏。”
魏珠道:“这事你还是差称心去做吧,我怕万岁爷一醒过来就要看折子。你还是先把折子先收拾好吧。”
闵敏说:“师傅,先头在马车里,我已经把折子都收拾好了,方才瞧见称心还在帮忙收拾行李,还是我去烧水吧。”
魏珠点了点头,闵敏便轻手轻脚地退出了营帐。
哪知刚烧好了水,正要拿到康熙的营帐里头去,在路上遇到了晚点前到处闲逛的皇太子。
“太子爷吉祥。”闵敏认认真真行了礼,只想着快些回到康熙营帐里去。
“起吧。”太子倒也客气,“怎么烧水这样的粗活,还需要闵敏你亲自做,称心做什么去了?”
“回太子爷,称心在后头忙着,奴婢既得了空,就帮下手。”闵敏道。
“你这提着热水。”太子打量着闵敏手里还冒着热气的水壶,试探着问,“怎么,这是给皇阿玛用的吗?”
闵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回太子,正是为万岁爷预备的。”
“这个时辰,皇阿玛就要用热水,莫不是身子不适?”
闵敏想,你这种问法,一点点关心的意思都听不出来,真是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这奴婢倒没有听师傅说起,只是吩咐奴婢取些热水为皇上烫个脚解解乏。”
“哦,原来如此。”皇太子的语气透着让人不大懂的意思。
闵敏无意与他多做纠缠,便道:“太子殿下,若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先下去了。”
皇太子还想说什么,只是见闵敏有些着急地看着手中水壶,便也没有再为难她,让她下去了。
回到康熙的营帐,他果然已经醒了。
“闵敏,你来的可真是时候,万岁爷刚刚醒,你就把热水打来了。”魏珠道。
闵敏赶紧唤了后头跟着的小太监,放下铜盆,兑上热水,端到康熙脚边,替他除了鞋袜,把脚放入盆中。水有些烫,让康熙不自觉的缩了一下,闵敏见状柔声道:“万岁爷,水还是要烫一些才好解乏,您先忍忍。”
康熙笑了:“这普天之下,还真没几个人敢叫朕忍忍的。魏珠,你这个徒儿是越来越了不得了。”
魏珠见康熙很是受用闵敏这样的照顾,便陪着笑说:“万岁爷,在照顾人这件事上,奴才可不敢再自称是闵敏的师傅了,她的本事啊,早就胜过奴才了。”
闵敏假装恼道:“师傅,您这是在取笑徒儿吗?”
魏珠道:“这可是大实话,你这妮子的招一套连着一套,让为师我不服不行啊。”
正说着,沁儿端着粥也来了。闵敏在帕子上抹干了手,再接过沁儿手里的托盘,连盘子把粥碗放在桌上道:“奴婢刚才路过沁儿的灶头,闻见了一股香甜酸爽的梅子味,就知道她一定是预备了盐渍梅子。哪知还去营地里讨了些羊骨过来,敲出了里头的骨髓,熬煮之后撇去浮油,制成了这碗香而不腻的羊肉粥。搭配盐渍梅子,最是可口了,皇上不妨便泡脚边用着。”
康熙端起碗,喝了一口粥,又夹了一颗梅子入口,赞道:“沁儿的手艺自是没话说的,闵敏啊,依朕看来,她的精细只在你之上不会差你半点啊。”
闵敏道:“那是自然,奴婢不过是自己胡乱捯饬的,沁儿可以正儿八经御厨调教出来的,奴婢哪里比得上。”
沁儿也笑着说:“姐姐谦虚了,沁儿这些细微之处的心思,可都是姐姐教的呢。”
康熙大约真的是饿了,一碗粥很快就喝完,轻轻把碗放在桌上:“你们两个都是有心的,都有赏。”
闵敏把碗筷收了,放回盘中,交给沁儿,又转向康熙道:“皇上,晚些时候还要犒劳驻军,粥您是不宜再用了。要不让沁儿再取些梅子过来,配上热茶,也是极好的。”
康熙点了点头:“是啊,犒劳驻军,朕若是一点不进,哪里称得上是与军同袍呢。沁儿的梅子不错,只是不知道要配什么茶水。”
沁儿道:“是普洱老茶。”
魏珠道:“普洱老茶,茶性温和,滋味醇厚,温润养体,想来也是好的。”
康熙喝了一碗热粥,脚也泡着觉得舒坦了许多,笑道:“好好好,朕都听你们的,都听你们的。”
这边正其乐融融气氛正好,忽然帐外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康熙闻声皱了皱眉,便示意魏珠出去瞧瞧。
哪知魏珠在外头居然说了好几句话才回来道:“万岁爷,皇太子在外头求见。”
康熙对着闵敏招了招手,闵敏便过去替康熙抹干了脚,又穿上了鞋袜,命小太监把铜盆和水壶都收了。
魏珠凑近了,又轻声道:“太子颇为关心皇上,皇上见不见。”
康熙的嘴角微微动了动,先道:“沁儿,你退下吧,一会儿把朕的茶送来。”
故意等小太监和沁儿都走了一会子,才说:“传太子进来吧。”
皇太子进来之后,见康熙脸色红润,眉心一动,道:“儿臣见过皇阿玛。方才儿臣听闻皇阿玛稍感不适,心中记挂,特来探望。”
康熙面色虽好,眼色却不大好。难道不是吗,他老人家可是什么都没有说,这个太子就大喇喇地吵吵说听闻皇帝身体不舒服。这种情形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暗中窥伺,要么就是恶意诅咒,反正怎么都不会是好心。
闵敏偷偷看着康熙,心里头一边为这个不长眼的皇太子叹气,一边又为确实累着了的康熙担心。
哪知康熙竟轻轻闭了眼睛,道:“朕确实有些乏了,晚上犒劳驻军,就交给太子了。”
闵敏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前两日才觉得拼尽全部力气读完了汉书——康熙逼得,真是也不知道调到了哪个频道——里面有提到汉武帝刘彻的预先取之必先予之,康熙玩的是同一招啊。如果太子有点眼力见,就应该请辞或者拉着那个兄弟一起吧。
可是,闵敏用余光看着太子,只见他满脸欢欣真是遮也遮不住:“儿臣愿为皇阿玛分忧。”
康熙摆了摆手,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着闵敏说:“今日朕乏了厉害,想早些歇下。你把今日送来的折子收拾一下,一会送到太子的营帐,让他代为批复。”
闵敏在心里摇了摇头,面上依旧波澜不惊:“是,奴婢知道了。”
康熙点了点头,又说:“朕想歇息了,退下吧。”
太子离去的背影,散发着一种莫名的沾沾自喜,使他完全忽略了康熙这种与数月来的忌惮大相径庭的决定,以及潜藏在眯缝双眼中的复杂心情。
闵敏小心翼翼的挑了几本折子,送到康熙面前。她可没有那么蠢,因为那句模模糊糊的口谕,就把所有的折子都给太子拿过去。
康熙只轻轻瞥了一眼,便知闵敏挑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他想了想,伸手又抽了一本折子,搁在了最上头,懒懒道:“去给太子送去吧。”
闵敏一瞥,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难道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康熙还是想再敲打敲打太子吗?看来康熙是真的很疼这个儿子,以至于前前后后出了这样多的事情,还是心存一丝侥幸。她看了一眼魏珠,但见魏珠眼中却只有无话可说的样子,默默地退出了营帐。
到了太子的营帐,闵敏原想放下折子就走,岂知太子竟然预备了茶点:“闵敏姑娘辛苦了,不妨稍坐片刻。本宫毕竟多日未有在御前侍奉政务、署理文书,只怕有些地方还要向姑娘讨教。”
闵敏福了福身子道:“殿下实在是折煞奴婢了,奴婢生性愚钝,哪里能在殿下面前说上话。”
太子笑着走近了:“姑娘实在是过谦了。姑娘御书房行走多年,皇阿玛格外宠信,日前还为姑娘抬旗并追封了姑娘的生母,这可都是对姑娘灵慧的恩典。若姑娘还自称愚钝,只怕这偌大的紫禁城,就没有聪明的了。”
闵敏皱了皱眉,深以为太子所言大大不妥,越发想脚底抹油赶紧离开,谁知自己还没有发话,太子又接着道:“闵敏,依你看,这处置意见是宗人府丞自作主张,还是他们误会了皇阿玛的意思?”
闵敏听他这样问,便知他手里的折子是九卿会审托合齐会饮案的那个,三个主犯齐世武、托合齐、耿额、依拟应绞,著监候秋后处决。
闵敏含含糊糊地回答:“想来各位大人应该也是依律行事吧。”
太子道:“法外亦有圣恩,况且这几位大人素来勤勉,如此重典,只怕会寒了一干臣工的心啊。”
闵敏心道,你是猪吗?托合齐一案爆发的时候,康熙就说过,他们一心一意在你和皇帝之间挑拨父子关系,使得天家血缘失和。就算没有那些个贪污舞弊的事情,就光这一条教唆太子行不义之事,就可以死个几百几千次了。况且那些个贪赃的罪名,件件都是板上钉钉的。那自己到底要不要提点一下这个脑袋进水的太子呢?
闵敏想了想,还是决定如实说,毕竟,这也是康熙想要传递的吧:“回殿下,法外施恩或体恤臣工,只怕不是府丞大人能做主的。”
太子故作悲伤道:“托合齐、齐世武、耿额三人,多年以来忠心耿耿、鞍前马后、劳顿奔走。如此重刑,实在让本宫心中不忍。”
闵敏在肚子里翻了个白眼,您这是太自作聪明想从我这里试探皇帝的想法,还是太不聪明一点都没看出来这是皇帝在试探你的念头呢?那么明摆着的事情,你居然还会犹豫康熙是不是真的想杀托合齐、齐世武和耿额吗?就这么看来,宗人府丞的那些个当差的,真是比你聪明百倍了。
太子兀自说着:“其实皇阿玛施政素来仁厚,对待臣工也多有宽宥,此事或还有转圜余地。闵敏,你说是吗?”
太子冷不防拉起了闵敏的手,泪光盈盈的双眼和闵敏大吃一惊的视线撞到了一起,下一秒,闵敏竟然觉得实在太喜感而让人说不出话来。
赶紧抽出手后退三步,躬身道:“这种大事,奴婢实在不知如何回话。太子殿下若没有旁的吩咐,奴婢告退了。”
然后也不等太子说话,便如同落荒而逃一样赶紧赶紧赶紧的走,隐约之间似乎听到一声熟悉的冷哼。可是闵敏却没有回头,万一因为一时好奇而留了什么误会,到时候做了垫背的,可就太划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