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醒来,手机有三条未接来电,都是朱雅雯打来的,还有一条短信也是她发的。她叫我去她实习的医院找她。雅雯是学医的,要读七年,她说她要一直读到博士。雅雯以前就住我们家隔壁,小学六年我俩都是同桌。雅雯一直是班级第一,而我一直倒数第一。我爸以前常念叨我不如雅雯成绩好不如雅雯懂事,于是有一阵子我故意疏远雅雯,比如在她的雨靴里撒黄豆,放学回家故意跟班里其他女生一块走,还说说笑笑。她一个人背着大大的书包,每次都最后一个离开学校。有一次天黑了她才走,被村里一条狗追了半天,吓得哭了几天。我爸责怪我为什么不跟雅雯一块走。我说,她走的太慢,跟不上我。后来我才明白,是雅雯走得太快,慢慢的,我跟不上她的脚步了。她初中考上我们县城最好的中学,我考上县城最差的中学。从初中起她就搬到她外婆家住,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雅雯。她高三的时候寄给我一张明信片,这是我们六年唯一的联系。
她知道我也在南京读书,就一直叫我去她们学校找她,而我总是以忙为借口,直到她打第四十个电话,才冲了个凉水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去她说的医院找她。我六岁那年动过一个手术,从此对医院怀有一种深深地抵触。到了医院,我拨通她的号码,却一直没人接。我就坐在医院的大厅,等她,过了十分钟她回了过来。
“喂,朱大小姐,您很忙吗?”
“对啊,刚跟导师后面做手术的。”
“病人还活着么?”
“废话,你人呢。”
“我现在在你们医院大厅里,你要没空的话,我就回去了。”
“啊,你别乱走,我马上去找你,我真是太高兴了,怪不得今天左眼皮跳个不停呢。”
坐在医院的大厅里,闻着熟悉的酒精味和各种药味,不由得闭上眼,差点睡着。雅雯摇了摇我的肩膀,我抬起头,看见她弯着腰、歪着头,冲我笑:“你就这么困吗?”
“没办法,一坐下就想睡觉。”
“晚上睡得很晚吗?”
“不管晚上睡得多早,还是很困。”
“嗯,我问过张医生了,他说熬些中药喝过会好很多。”
“你熬给我喝啊。”
“当然啦,我这就去药房抓药,你跟我一块去。”雅雯知道我不会去,就强行拉着我。到了药房,她跟一个中年妇女打声招呼:“罗医生,我来抓服药。”罗医生似乎跟雅雯很熟悉,慈祥的说:“是张医生叫你来的吗?”雅雯转过头来看着我说:“不是,我朋友有病,我抓服药熬给他喝。”
“你才有病。”
雅雯倒没有生气,“还不承认,整天像瞌睡虫一样。”
“睡眠好也算有病?”我有些不自在,想离开这儿。雅雯似乎看出我的心思,紧紧的抓住我的胳膊,“你这哪里叫睡眠质量好,你这叫嗜睡症。还说你们宿舍有个睡神,我看你才是睡神。”我看了一眼那个罗医生,她看我的眼神怪怪的。雅雯抓好药要付钱给罗医生,但罗医生坚决不收,我有些无聊,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刚要打个哈欠,雅雯急忙捂着我的嘴说:“打哈欠嘴要拿手挡一下,不然你那两颗虎牙怪吓人的。”我跟着她走出药房,回头看了一眼罗医生,她冲我怪怪的一笑。
“我笑起来像吸血鬼吗?”
“不像吸血鬼,像僵尸。”雅雯说完捂着嘴笑起来。
“对哦,我记得你最怕僵尸了。”
“我现在都敢一个人解剖尸体了呢。”
我记得小时候我抓青蛙钓龙虾,每次她一见我扒青蛙皮就躲得远远的。我有时故意把扒完青蛙皮都是血的手藏在背后,说有好东西给她看,她刚伸出手,我就把血抹在她总是很干净的手上。每次她都至少三四天不理我。
“你解剖尸体时什么感觉?”
“我每次都把解剖的人当成是你,这样不但不害怕还很解气。”
“我有哪里得罪你吗?”
“谁叫你大半年都不来看我?”
“这不来了嘛,你平常忙吗?”
“忙啊,昨天在手术台站了五六个小时,现在腿还肿着呢。”
“原来你这么忙,我还想让你有空研究什么药能让我变帅。”
“没空,也不想研究。”
“你记不记得小学四年级,有一节语文课,老师在讲台上批改作业,他说,我们班秦穷的字写得最丑,但你也不要难过,因为写字和长相成反比。”
“从来没听过,别说了,快把药喝了。”
“这玩意有用吗?”
“一次当然没什么效果,你以后每个星期来一次,两个月之后保准见效。”
“那我不会失眠了吧?”
“不会,脑子聪明的人才会失眠。”
我被雅雯呛得差点把药咳出来,这时她手机响了,“喂,张老师啊,我在洗手间,啊,又有手术了?好好好,我马上就过去。”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翘着二郎腿,问她是不是又要忙了,她朝我笑了笑,“嗯,你先坐在这儿,我最多半个小时就回来。”
“半个小时?那多无聊啊。”
“我前天连续忙了十四个小时,都什么事没有,你就等半个小时又能怎样。”
“那我跟你一块去吧。”
“你去干嘛?”
“万一有抬死人的事我也可以帮个忙啊。”
“有男护工。”
“那我就冒充病人的家属。”
“我是去妇产科,你要不要一块来?”
“那我还是在这儿等你吧。”
“嗯,我一定尽快回来。”
我本想在椅子上躺一会儿,但不知是药性见效,还是心里有事,困意全无。我把药罐拿去冲一下,到了水房,又碰到那个罗医生。罗医生朝我点点头,我也点点头。
“你是小朱男朋友吧。”
“啊?”我一头雾水。
“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小朱跟我提过你几次了。小朱是个好孩子,小伙子有福气啊。”
不会吧,我是她男朋友,我自己怎么不知道。还经常在她面前提起我,雅雯是提她有男朋友,还是提我?我已经六年没见雅雯了,印象中她还是那个容易害羞,整天扎个马尾甩来甩去的邻家女孩。现在的她出落得更漂亮了,而且她的性格温柔的就像一条小溪,再粗粝的男生也会像一颗鹅卵石被磨得没有棱角。我对现在的雅雯有些恍惚,似乎很熟悉,却发现我跟她之间已经隔了几光年的距离。
小时候的喜欢现在还作数么。
走出水房,手机响了。
“喂,你跑哪儿去了?不是叫你等我的吗?”
“我去把药罐洗一下。”
我在大厅碰到她,她一脸高兴的说:“张老师破天荒准我半天假,不过这要多亏罗医生帮我说好话,她说我有朋友过来让我去陪陪你。”我心里一阵苦笑,我估计罗医生的原话是:小朱的男朋友来找她,就准她半天假吧。
“我们去哪儿?”雅雯的衣服都换了,穿了件白色牛仔裤,一件黑色上衣。
“你决定吧。”
“那去我们学校,我带你参观一下我们校园。”
“有什么好参观的。”
“走吧,我正好有样东西给你。”
到了她们学校,她叫我在女生宿舍楼下等她。我坐在花坛的边上,无聊的四处张望。过了一会,好像是雅雯来了,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怎么又换了条裤子?我抬起头却发现是个陌生的女孩,她好奇的看着我:“你怎么会来我们学校?”
喂,大姐你谁啊,认错人了吧。
“哦,不好意思,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唐梦洁,是林曾染的朋友,那次在我们高中同学婚礼上见过你。”
怎么忽然莫名其妙跳出来一个林曾染同学,你们商量好的吧。
正说着雅雯从宿舍楼走出来,我刚想把这个大姐一脚踢飞,雅雯倒跟她打起招呼来:“啊,你们两人怎么认识的啊?”
“哦,”唐梦洁惊讶的问我,“你等的人是雅雯啊?”
唐梦洁又转过头问雅雯:“你们这是去哪儿啊?”
“我们去逛街,你要不要一块去?”
唐梦洁摆摆手说,“不了,我还有事,就不做电灯泡了。”
雅雯似乎很高兴她把我们当情侣,“那我们先走了啊。”说完雅雯就拉着我的胳膊要走,这个女生应该不知道我在追林曾染,但我担心下次约林曾染,她也在场就狗血了。我也终于知道雅雯为什么叫我来她们学校了,她是想让她认识的人看到我。
“你是怎么认识梦洁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不说拉倒。”
“你不是有东西要给我看的吗?”
“你把眼睛闭上。”
“干嘛,你不会要非礼我吧。”
“你闭一下嘛。”
“好了,睁开吧。”
她从一个袋子里掏出一条白色的针织围巾,
“你有没有搞错,这个天气你送我围巾?”
“这是我高一的时候织的,本来想高二的时候送给你,但你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这次正好你来了,就拿出来给你。本来还想给你织一件毛衣,但又不知道你变胖了没有,想起来都五六年没见你了。”
“我们现在去哪儿?”我接过装围巾的袋子。
“要不我们爬山去吧。”她指了指她们学校后面的一座小山。好在山不甚高,我和雅雯坐在一块树荫下的石头上,看着山下的十万人烟。
“你怎么这么久都不肯来找我。”
“没时间,比较忙。”
“你说谎,我还不了解你的性格,你天生就是一个悠闲惯了的人,高考的前一天还跑去踢足球呢。”
“这事连我妈都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可比你妈了解你,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在乎你吗?”,她双手托着下巴,“一直以来我都没有把你当弟弟看待。”
“你开什么玩笑,我比你大一岁好不好,你叫我哥还差不多。”
“你哪里像一个哥哥,连妹妹的心思都不懂。上个月有个男生向我表白了,但我没有答应。”
“长得帅吗?”
“比你帅。”
“那干嘛不答应。”
“又不是买衣服,不是好看就行了,还要看合不合身。”
“你不试穿怎么知道合不合身?”
“要是不合身怎么办?”
“那就脱了呗。”
“你能不能正经一点,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喜欢你这么久你有没有感觉到?”
我内心一下子崩塌了。
我一直以来都很喜欢雅雯,但慢慢地,我发现我跟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我眼睁睁的看着她就像一朵云彩飘远了。我清楚她说的喜欢只是小时候残留在脑海中的美好回忆,也许等她重新又熟悉我之后,会发觉那种感情并没有那么纯真,我也没有回忆中的那么好。我现在如果牵她的手很容易,但我清楚我给不了她要的未来。我很清楚她的个性,她是个很要强的女孩,什么都追求最好的。我更清楚我自己是块什么料,如果让我哄雅雯开心,我分分钟都可以,让我陪她聊天,聊一整天都不累,但我不是她的白马王子,我只配牵白马。我和她在一块,就像一个绝世佳人胸口挂了一块狗骨头那么不协调。我忍住没让泪水流下来,还是那么玩世不恭的说:“你有点创意好不好,不要学电视剧上的那些桥段。我们是从小一块长大,但并不意味着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那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
“有一点,但不是你想的那种喜欢。”
“那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女朋友?”
“暂时还没有。”为了不让她彻底的伤心,我只好实话实说。
“那你能不能在你没有女朋友之前经常来看我,多陪陪我?”
“当然可以,看这样子好像要下雨了,要不我们下山吧。”她跟着我站起来,下山的时候,我走在她前面。走了一段路程,我觉得就这么沉默下去不好,回过头想跟她说话,却发现她压根就没跟下来。我急忙跑上山,看见她蹲在那儿,头埋在膝盖之间。我走过去摇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没有抬头,我只好用手指勾着她的下巴想看看她怎么回事,她一把打开我的手,但我还是看见她满脸的泪痕。我不由倒抽一口气,天上的雨还没下,她的心里却已经下起倾盆大雨,天上的雨还有伞可以遮蔽,心里下雨该拿什么遮蔽。我坐在她旁边,轻轻地哼起《小螺号》,我记得小时候她哭的时候我一哼这首歌她就不哭了。一首歌还没哼完,她抬起了头,“哼得还是这么难听。”她的眼泪已经擦干了,但已经肿了
我想扶她起来,她却没有抓我的手。她一句话也不说,走在我前面,一直走到宿舍楼下,才开口:“我先回宿舍了,你一个人回去吧。”连头也没回。
也许我在雅雯心中只不过是童年梦里飘在天边的一朵云彩,等梦醒了她会发现,原来天空那么蔚蓝,那么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