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风尘仆仆地走了将近两个月，终于到达甘州的兵府。李无晏抬起头看了一眼头上的匾额，咧着干燥的嘴很勉强的笑了一下。但旁边的士兵看到李无晏停了下来，掏出鞭子狠狠的抽了他两下。李无晏身体一个哆嗦，连忙托着沉重的脚链，慢慢的向前走去。
自从章德纯跑了之后，李无晏的好日子彻底到了头。他成了全队里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几乎每天要在大众前被抽打，一天就只有两个嚼也嚼不动的烧饼能吃。至于他的毛驴，行李，银子，所有的一切，早被士兵分光了，留给他的，只有手上绑着的那一条已经破损不堪的红发带。说实话，李无晏都不知道自己都是以什么心情度过这种日子，愤怒？后悔？不，李无晏的心只剩下了麻木。
在操练场上经过漫长的人头确认后，李无晏终于能休息了。士兵解去他脚上的镣铐，看来是来到兵府就不怕他逃跑。不过惩罚还没结束，他与其他想要逃跑的人一样，都被扔在靠近坑厕的几个帐篷内。那里臭气熏天，连引路的士兵都不想过来，只是远远的指了几个帐篷然后目送他们过去。
帐篷内的味道比所有人想象中的都还要臭，甚至有两个和李无晏同一个帐篷的都忍不住直接出去吐了。不过李无晏可不管了那么多，他已经累坏了，现在只想埋头大睡一顿。
李无晏这一觉直接从傍晚睡到第二天清晨，虽然身体上的疲惫还是没消去，但精神却好了很多。或许是因为精神好了点，五官也变得敏感起来，刚一起床他就强忍着吐意直接冲出帐篷，直到找了一个远离坑厕又通风的地方他才停下来大口呼气。这臭味还真不是人能待的地方，自己昨晚居然还能睡得着？李无晏开始有点佩服自己了。
由于昨晚没吃饭，李无晏肚子早就饿的咕噜噜直叫。但他起得太早，还没到开饭点，所以他只能闲的到处乱逛。此时的兵府内只有三三两两打着哈欠的府兵，他们看都懒得看李无晏一眼，只有当他靠近一些比较重要的地区时才会转过头大声呵斥他。
李无晏在兵府能活动的范围就那一点，很快就走逛了。他看了一下还没开饭，便无聊的走到操练场。看着操练场上的木桩，他有点跃跃欲试，毕竟已经好久没有畅快淋漓的活动一下身子了。他先稍微活动了一下筋骨，但身体各部位却传来一阵疼痛令他不由得倒吸了好几口冷气。不过李无晏却没有停止活动筋骨的动作，只是稍微放缓了一下动作。感觉身体有些热乎起来了，李无晏在原地跳了跳，表情渐渐严肃起来，他做好平常习惯的起手式，然后用力的向前挥了一拳。
他拳头的速度力量早已大打折扣，甚至还不如他习武之前的表现。李无晏面无表情的继续挥着拳，冷风从他单薄的身子旁吹过，但他的头上还是不断有细汗溢出。但即便如此，直到最后动作都变了形，拳头还是像之前一样，有气无力。他停下了挥拳的动作，想擦一下头上的汗水，但却怎么也抬不起来。他只能低下头，看着自己那不断发颤的双手，有那一瞬间，李无晏感觉很陌生，这真的是自己的手？双手早已骨瘦如柴，原本老茧的痕迹已经消失，只剩下漆黑的泥土与红色的伤疤。这真的还是自己的双手吗？这真的还是自己吗？自己到底变成什么样了？李无晏颤抖着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庞，他好想直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但始终是一滴泪水都流不下来。
饭点到了，每人可以领两个大饼和一碗水。李无晏接过水后直接一饮而尽，然后找个角落蹲在地上默默吃着大饼。他其实很想找几个人聊聊天，但是青衣帮的人根本没进这个兵府，而其他人则跟躲瘟神一样躲着他。这还真是“高处”不胜寒啊，李无晏自嘲的摇了摇头。
早饭过后，所有的人都集中到操练场上。士兵走到人群里不断挥着鞭子，驱赶着他们走到合适的位置。过了好一会儿操练场上的人总算有点队伍的样子，但每个人都还是懒懒散散的站着，甚至还有几个人直接坐在地上。士兵没有去管他们的态度，只是将人群弄得稍微整齐一点后就站在旁边，接着走来一队穿着麻衣的民夫，推着好多辆木车，上面全是木枪。民夫将木枪卸下，然后发给队伍的人。李无晏仔细看了一下，发现民夫队伍里有许多缺胳膊少腿的人，而且每个人都瘦弱无比，双眼早已失去生气。就算苟且从战场上活下去，难道这就是他的未来？李无晏心里很不是滋味。
所有人领完木枪，却再也没有收到指示，全都无聊的站在原地。太阳渐渐升高，直到日上三竿之后，才有个大腹便便将领慢悠悠的走了过来。他走到瞭望台上，看了一下下面的人群，嘴角一扬，便开始说一些有关于国家，皇室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下面的人全都兴趣缺缺，只有他一个人越讲越起劲，甚至说道武帝的时候还掏出一条丝巾默默的擦了几滴眼泪。李无晏无聊的都要睡着了，那个大腹便便的将领才慢悠悠的走了下去，接着换了一个面色深沉的中年人走了上来。那个中年人扫了一眼操练场，大声的说了三件事。
第一，投降叛敌者，杀！
第二，不听指挥者，杀！
第三，临场逃跑者，杀！
连续三声杀，使得底下的人都被他震慑到了，原本懒散的姿势也不由得变得端正起来。中年人很满意自己这下马威的效果，又说了一些指挥上的事。鸣长鼓既是进军，短鼓停军，长号吹起则是撤退；短哨一声收枪，二声出枪。简单的演练两遍后，那个中年人便离开了，队伍也随之解散。
午饭过后，队伍又被集合在一起。李无晏还以为要继续演练，没想到居然是被押去运送物资。一个下午，李无晏整整走了三趟，每趟都背着满满一大箩筐的石头，最后一趟几乎是凭着意志力在前行。其实他已经算很不错了，许多人在第二趟的时候就直接两腿一软向路边倒去，他们实在是没有力气了。但旁边的士兵可不管你这些，一有人停下就掏出一条鞭子用力的抽打着他，直到那人再颤抖着身子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一连五天，整个队伍都没有继续操练过，只是不断运输着物资，或者进城修补工事。拖这些劳动的福，李无晏每天晚上都可以不用在意周围的臭味，直接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到了第六天，早上没有再去运送物资，而是操练了一下。很多人都兴奋的挥着武器，毕竟不用干活不比什么都好。但李无晏没有盲目乐观，他明白，这该来的总算来了。果真，操练了半个时辰之后，那个中年人又出现了。他还是高高的站在瞭望台上，俯视着底下还有些兴奋的人群，然后满脸威严的宣布：“全员前往武威城，第二天我们上战场，杀沙夏人！”
他宣布的那一瞬间，底下所有人的表情都停滞了。过了一会儿，有些人还没反应过来，依旧挂着一副傻呆呆的表情，有些人已经坐在嚎啕大哭，而还有一些人则是抚着胸松了一口气，对它们而言解脱的日子终于到了。李无晏看到这场面，忽然感到很好笑。两个月前这些人还是一群桀骜不驯的野兽，再不济的都是一条疯狗。现在呢，只剩下一群乖乖的小绵羊。不过自己又是怎么样呢？想到这李无晏又笑不出来。
场面又混乱了起来，瞭望台上的中年人眉头一皱，向底下的士兵手一挥，那些士兵马上开始挥打着鞭子抽打着人群。比起未知的命运，近在咫尺的暴力明显更令人害怕，队伍很快又安静下来，只有一些低沉的呜咽声。中年人很满意鞭子带来的效果，又沉着声再说了一次三个杀，然后就走下瞭望台离开了操练场，只剩下一群不知所措的人群和面无表情的士兵。
队伍浩浩荡荡的向武威城走去，队伍很多人故意走得很慢，但周围的士兵鞭子一挥，又连忙快步走上前。武威城离他们驻扎的地方很近，不到两小时就到了。一到目的地他们都还没喘一口气，就被抓去修复工事。城墙下人头涌动，但很安静，几乎都在沉默运着石头。而城墙上就三三两两的几个将领，却闹闹哄哄，不断在争执着。李无晏没有心思去偷听他们在聊什么，只是机械式的搬运着石头，心里却想着那残破的红发带。
夜幕很快降临，李无晏他们被安排在城内扎营。晚饭比起在兵府里好了许多，有散发着热气的大馍和漂浮着肉末的羊肉汤。但所有人都还是兴致缺缺，整个兵营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氛围。李无晏只有喝一碗羊肉汤暖和一下身子，便回去倒在帐篷的地上。他没有睡过去，而是睁着眼，看着有些发黑的帐篷顶，心里想的还是那条残破的红发带。
到了休息时间，原本应该参杂着呼噜声的兵营此时却相当安静，只有偶尔抽泣声。月亮越升越高，直到即将沉底时兵营的人忽然被叫醒，原本安静的氛围被一阵呵斥声和鞭子破空声大破，过了好一会儿兵营才不再闹腾。领队的士兵看着兵营里的人群充斥着血丝的双眼，点了点头，便领着这群人走向大军的集合地点。
他们在最外围就停了下来。前方人头涌动，李无晏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勉强听到一个尖声细语的人在说话。从他隐隐约约的言语当中，李无晏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因为这人和之前的胖子，也是满口什么国家皇室的荣誉。忽然，李无晏还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李卫苍。这不是最早的时候自己投靠的兵府主吗？李无晏刚想竖起耳朵认真听点什么，不过前方传来一阵巨大的欢呼声掩盖了一切。他很想看看前方到底发生什么，但躁动的人群不断阻挡他的视线。最后，李无晏什么也没看到，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走上战场。
通过说书人的口中，李无晏幻想过好多次战争的景象。在他的心中，战场应该是金戈铁马，每个人的挥洒着热血肆意厮杀着。但事实却令他失望了，没有金戈，他们手中只有一杆简陋的木枪，铁马可能有几匹，不过基本都是高级将领骑着。普通骑兵骑得都是比毛驴大不了多少的杂色马。至于热血？厮杀？呵，整个战场只有冰冷的鼓声与军队相伴。
李无晏的队伍是在大军的最前头，而李无晏则站在队伍的最左侧。他们按着鼓声前进，能依稀能看到前方不断有黑影涌动。但没过一会儿，黑影变成了不断跃动的人和马，鼓声也不再是连续的敲打，而是一段一段有节奏的击打着。旁边骑着马的带队士兵用手一挥，然后吹起短哨。周围有的人没反应过来，一头撞在前面人的背上，有的人则是颤抖着双手掏出木枪，却被周围的人推挤着将武器丢了出去，队伍一下子又变得混乱起来。带队的士兵用力吹了几下木哨，但队伍却没人听他的指挥。他将木哨塞回怀里，生气的掏出鞭子用力的甩了两下，队伍却一下子安静下来。
就在这一会儿的功夫，沙夏人已经离他们前军很近了，甚至李无晏还能隐隐约约看到最前排的沙夏人在清晨阳光的影射下那狰狞的面容。马蹄声越来越响，队伍里的有些人手也跟着不断颤抖着。终于，第一排的有个人崩溃了，他扔下木枪转身就跑，但一旁骑着马的士兵绕了上去，手起刀落，直接将他砍死。第一个死人就这样出现了，而且还是死在自己人手里。不过这也很有效，就算有的人害怕到丢掉武器，却也没有再次转身逃跑。
李无晏的双手也止不住颤抖，他用力拍了自己手一下，却没有用。他又用力的吸了一口气，不再关注前方涌动的骑兵，而是看着手腕处绑着的红发带，这招很有用，手渐渐的平静下来。忽然，李无晏听到身后传来两声急促的哨声，他本能的将木枪刺出，头却转向身后，在充斥着恐惧的人头中隐隐约约的看到那几个带队的士兵骑着马，吹着木哨，一路扬长而去。他又将头转了回来，此时眼前的队友已经不见了，只有他的半截身子，和一个面色狰狞的沙夏人。李无晏下意识的调整了木枪的位置，在沙夏人挥起弯刀之前，抢先插入对方身下的马脖子里。马痛苦的扭动脖子，手还紧握着木枪的李无晏被一股大力甩到一边，而马上的沙夏人停下了挥刀的动作，想安抚一下开始发狂的马儿，没想到他胯下的马儿撞在了一旁的骑兵身上，他的身体直接从马上飞了出去，摔倒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向同伴呼救就被后继的骑兵活活踩死。
战争！战争！
李无晏被甩到一旁的山坡下，他护着头滚了好几圈，最后整个身子撞在一个突起的大石头上，整个肺部的空气被全部挤压出来，他不由得用力喘了几口气，视线也变得越来越模糊。他伸出双手想抓着什么，却很快的倒了下去，只有右手腕的红丝带，正迎着风飘荡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