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一天我们和莫尼开玩笑说:“莫尼,你以后是想要个儿子呢,还是想要个女儿呢?”莫尼笑了:“男孩儿嘛,我带他君临天下!”
“那要是女孩儿呢?”
“那我让天下为之所倾。”他说。
让天下为之所倾。我看着他坐在暖气一旁的样子,也许未来他无法成为一个足够伟大的人,但他早已把自己隐没在了角落的黑暗里,注视着那可叫做“优秀”的种子生根发芽。
烽火戏诸侯到底是一种优雅的姿态,至少,她还有深爱着她的君王。
所以,如果不是莫城的意外,我真的会认为我们的生活会就此平稳地滑向一个必然的终点,风就这样空洞洞地吹过,把美好或者幻灭的灰尘撒进了无人知晓的角落,于是我知道,新的一天仍旧会在这无谓的消磨中度过,那些被提前消费的耐心,那些固执己见的荣辱,在无限的复制和拷贝中,全然失去了应有的重量。
莫城出事的时候,莫执还在外地和老师参加比赛,一周后回到家里,向阳街的老楼早已人去楼空,后来莫母带着莫尼和莫执回了加拿大,而我在那之前也去了日本,大陆就像一块核辐射的重灾地,很久一段时间里都无人去触碰,五年之后再次见到莫尼,没想到居然是他先掉下了眼泪。
“好久不见了。”我拍着他的肩膀说。
“真的,好久了。”
好在一切都在这之后归于平静,生活即是如此,时光抚平深刻的刀口,疼痛的因子却像破伤风的病菌,依旧活在那片闲适的真空中,故地重游,莫执已是即将成年的高中生,至于莫尼,不知道他出生时他哥欠他的那笔话费到帐了没有。
莫执过生日那天,莫尼很早就请假离开了公司去蛋糕房订了蛋糕,但那天莫执要上晚自习得一直到晚上九点才放学,所以我不知道莫尼是怎么脑子发热想起来跑到莫执学校看看的。于是我就在他的怂恿下和他一同大摇大摆一身便装挤入了放学的人潮,并且顺利的混了进去。
暮色已沉,天上飘着小雨,我们到达食堂的时候恰逢高峰期,人多的一眼看过去就像一片鸡血色的排水池,我和莫尼大眼瞪小眼地环视四周也没有找到莫执,直到看到了一个貌似是莫执同学的同学。
“哦,她身体不舒服,我让她到我们宿舍休息了。”听到这个消息后莫尼直接一路抓狂跑向了学生宿舍,因为本身不是纯粹的寄宿制学校,所以一个小的宿舍楼就被盖在了校园不起眼的角落里,雨渐渐大了起来,莫执的电话依旧是无人接听,不出意外的,宿管大妈根本没有放我们进去的意思。好在中文系出身的莫尼表达能力逆天,给我弄了一个进去的资格,但他还是进不去,毕竟再好的口才无法颠倒这里是女生宿舍的事实。
我看着莫尼原地打转的样子和几年前如出一辙,似曾相识的场景中,当初的那份柔软一无处可寻,一身锐利的棱角倒是有几分灼灼。“你先上去看看吧,我再想想办法。”他咬着嘴唇看着我,雨渐渐大了,白衬衫的双肩已经湿透,可他还是不愿离开,也对呢,在没有见到莫执之前,他怎么可能回头呢。
推开寝室门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到了躺在角落床位的莫执,奶白色的小手机放在枕头边,来电显示一遍一遍地闪烁,但是却被静音了。八成是睡着了,连我进来也没有被发现。环顾四周,除去桌子上扔的一堆书之外,真的只剩下冷冰冰的床架和看上去让人无法和温暖联想在一起的床单了,看来在此之前莫执描述的那种即将茹毛饮血的宿舍生活并非纯粹的假设。而至于莫尼怎么上来,我相信他能想到比男扮女装更高明一点的方法。
雨算是彻底撒开了欢下了,雨点撞击在窗棂上,磨砂玻璃越发显得朦胧了,我掏了一下口袋,手机被忘在了车里,看来接下来我能做的就只有陪着这丫头并在心里祈祷莫尼赶快出现了。
于是很显然的,上帝听到了我的祷告,在一声沉闷的响声之后,推拉窗的锁扣被撞飞了,电光火时之间,满身湿透的莫尼直接从窗户一跃而入,雨水就这样以一种绝对直白的方式浇满了他全身上下,白色的衬衫紧贴着身体,突然闪现的瞳孔如同翻滚着整个宇宙的核心,仿佛在那短暂的几秒内,年轻的肉身变成了一匹孤独的狼。
“莫尼!”我完全吓呆了,谁也不会想到这个不怕死的家伙居然会从窗外常年失修的防火梯爬上来,“你……你手机呢?”他大喘着气,把用外套包裹的东西放到了桌子上,我这才注意到,原来他跑回去拿蛋糕了。莫执还在酣甜地睡着,丝毫没有被这外界的躁动打扰到,我把纸巾递给莫尼,他简单的擦了擦手起身去抚莫执的额头。两秒的沉默后,长舒了一口气。
“起床了。”
他蹲在床边,面无表情的吐出一句话,然后我就看到刚才还躺得像一只水獭的莫执仿佛被按下了开关一样整个人连同身上的被子都缩成了一团。“你丫的逗我玩啊!这病装的也太不敬业了吧。”莫尼一把抓住了莫执的被子,但很显然她早有准备。
“你,你再掀!你再掀我就喊耍流氓了啊!我!我……我可告诉你啊,我没穿裤子!”莫执完全缩进了被子里,只留下一只手臂章鱼吸盘一样在半空中张牙舞爪地挥动。
“我,我耍你的流氓!你,你给我起来!”莫尼还在乐此不疲的展开着掀被子的攻势,丝毫不像一个刚从防火梯爬了四层楼的家伙。
后来,我问过莫执,为什么要装病啊!然后她支支吾吾开始漫天转移话题,“哎,我只是想看看我哥能有什么反应。”我看着她合不拢嘴的笑容,牙齿在下唇上留下那令人熟悉的花瓣一般的齿痕,果然如此,这兄妹,如假包换。
据莫母谈起,莫城出意外之后的那段时间里,莫执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里对这房间的一面墙发呆。小时候我们四个骑车出去玩,莫城带着莫执一路狂骑结果不小心连人带车一块栽进了沟里,我和莫尼在后面远远还没有追上,于是在那黑暗狭窄的空间里,莫城非常绅士地选择了让莫执踩着他的肩膀先爬上去。当时年纪轻轻的莫执爬上去了也无法再去拉莫城,而且最严重的是,莫执一直到今天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路痴,那天我们找到莫城时已是傍晚,浑身伤口泥巴的莫城抱着已经哭成泪人儿的莫执笑了。
原本以为时光如梭这件事早就被她忘了,但很显然,那些伤口下的破伤风因子在莫城去世后又一次发作撞击着宿主脆弱的肉体,从那以后,莫执再喊哥哥的时候,回答她的也就只有莫尼一个人了,相比较莫城的热烈,莫尼性格里的孤独像浸泡在毒药里的刀,远观而不可接近。
你是融化那绵延百里的长堤的真火;
我是固守那极寒之地的冰海城郭。
沙石横飞,兵荒马乱,你慷慨从容,力挽挽狂澜于那千万即倒,我长袖阑珊,烽火戏诸侯只为博你柔情一笑。
把你的手给我,让我们一起,君临天下。
应该说,在那之后莫执还坚持自己骑车上学,而莫尼也只是在上晚自习的时候来接她,两个人一大一小两辆自行车并排行驶在夜路中,莫尼永远无法代替莫城,但这不妨碍他爱她。
于是,风依旧在吹,生活,也依旧如此。
我花了一路的时间来回忆,等开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不出意料的,天上没有星星,即使是医院布满消毒水气味的天空。莫执先跑下了车,“在三楼!”我喊了一声,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待我走进大厅,她已经消失在了楼梯的转角。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那天在校宿舍的床板上,莫执当着我和莫尼的面缩成一团的样子,这个场景长久以来成为了莫尼吐槽她的槽点。
值班室的灯还亮着,我推开半掩的门看到了撒了一地的纸屑和像是被火烧过的灰烬,留下莫执手足无措地蹲在一边,看到我进来,一直站在一旁的男人笑了笑。
“嘿,宁宁。”
忘了介绍他了,他是我的男朋友——言若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