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深秋西风啸叫,工厂林立的北方天空,星辰隐没在了一片浩浩荡荡的粘稠里,我听到风撞击在阳台落地窗上的声音,源源不断,像涨潮时节的海水,冲刷在礁石裸露的表面,未开垦的城市环线以外,苍翠的山峰沉默在了这透彻心扉的黑暗里,就只剩晚归的群鸦灰尘一般洒满了目力所触的天角,无人再去注意。
当我感觉整个人都要陷进这沙发里面去的时候,我真的已经困得不成样子了,路曦年的电话挂断之后,整个客厅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寂静,只剩一盏路由器的信号灯还在电视机低柜上毫无节奏感的闪烁着。我回头去看莫执,仍然没有要睡的意思,长久的沉默里,清晰的五官被清冷的月光勾勒的像一幅黑白修饰的工笔。
我站起来去找桌子上的车钥匙,顺手从冰箱里翻出了没有喝的酸奶,偶然的一角光线射进客厅的角落,我这才发现莫执一直在看着我,“我去上医院给你哥开点药,这架势,估计明天的考勤得请假了。”我笑笑,给酸奶插上了吸管,递到了莫执手里,“你是留下来陪你哥呢,还是跟我回去,对了,明天周六还要补课是么?”她点了点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好吧,那就留下来吧,你也早点睡吧,明早我来接你,书包还是带那个小的么?”
由于莫尼个人就属于那种生活无法自理的人物,加之平时工作时间杂乱脱不开身,莫执一直以来都是住在我那里的,所以我无比了解在这种情况下她肯定不会愿意留下来,不是因为什么其他的,倒是在我那儿住久了,“我是个恋旧的人啊。”莫执确实这么说过。
所以当她在我转身之际拉住我的衣角时我一点也不惊讶:“我还是回去吧。”黑暗中,没有被刘海遮盖的额头像一处浸透了薄雾的白栏般朦胧,“我哥,他没有问题吧。”我愣了一下,把手机和钥匙都塞进了牛仔裤的口袋,“相信我吧,他只是需要静静。”
一路都没有看见几辆车,莫尼的住处紧挨着三环,城市规划的缘故,东段三环将在不久的两三年内建起一座横跨半个市区的立交桥。一路坎坷驶上了被挖的坑坑洼洼的环线,窗外大片的荒芜之地被上千瓦的探照灯照的仿佛文革时期的审讯室,一眼看过去都是刺得眼睛发痛的白亮。是时我方才了解到——为什么每次莫尼大晚上路过这里都恨不得一路鸣笛,因为换谁都受不了这恼人烦的灯光。
我看着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莫执,还是开启了车内的暖风。迎面开来的渣土车爆闪着大灯扬尘而过,她下意识地眨眨眼,把头转向了另一侧。“姐,你说我哥明天会不会又得训我。”她用拇指关节撑住了太阳穴,对我笑笑,“那我先替你哥行使统治阶级的权利了。”我的胳膊肘压住了她的额头,她直接盘腿缩在了座椅上,“执执,以后千万别玩这么晚了,好么?”好久没有出声之后她才浅浅的点了点头,我长叹了一口气: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九年前,滨海市。
我从课堂上偷跑出来的时候还有十分钟到十二点,空旷的操场被冬天难得的阳光烤的像一块失去水分的年糕,眼瞅着圣诞节就要来了,学校非常知趣的没有举办任何活动直接干脆的放了半天假,留了一整个下午让专科院校的学生名正言顺的撒了一次欢儿。其实这根本不算偷跑,因为事实就是整个教室里来听课的压根没有几个人,所谓专科院校,根本就是“待待业青年”的代名词,这些中考考了三四百分甚至更低的家伙如果想学习早就学了,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根本就是为了疗养生息的。
所以作为那种比较安分守己的学生,我还是决定把放假前的最后一堂课签个到,起码一寝室的签到任务还肩负在我的身上。天气预报说中午晚些时候有雪,照这个天气来看不是没有可能,临近十二点,食堂差不多已经爆满了,清汤寡水也就只能骗骗今年的新生,校园里混迹多年的都已经翻墙头去外头刷小吃一条街了。整个这一片都是市里规划的教学基地,教育部打着“教学城”的称号把六七个院校杂乱无章的混杂在一起,理所当然的引来了庞大的商机。
不过很好的是,这里离莫氏兄弟的初中近的很。把书扔回寝室我就跑去了校后的围墙,一般逃学都从这儿走,顺着报废的变电箱一翻就能翻过墙头,然后我就在一片枯枝败叶的掩映当中看到了在那里等候多时的莫氏兄弟——莫城和莫尼。
“宁姐好。”莫城点点头,直接把蹲在一边的莫尼给拉了起来,天气很冷,莫尼一双手冻的一直在发颤,可莫城似乎不为风寒所动,即使是骑了车子都没有带手套。“好,姐终于来了,我们走吧。”莫尼跺着脚从地上拉起了扔在那的自行车,然后掂了踮手里的饭盒示意了我一下。之前莫城就给我短信了,由于今天莫母临时有事,而莫执因为要为下午的圣诞节活动做准备就没有回家,因此给莫执送饭的任务理所当然的落在了兄弟两人身上。
那会儿莫氏兄弟还在上初三,至于莫执,还在小学二年级蹦达。所以一路上莫尼都一直在疑惑:小学二年级居然还有圣诞节活动,这群半拉大的孩子能表演个什么节目。很显然这个疑惑不仅仅属于他一个人。十二点的交通高峰期,路过市中心的时候车堵的像一根淤塞的气管。莫城把山地车掰到最高档在一堆车流里风驰电掣见缝插针,而我骑着莫尼的车带着后座上还拎着饭盒的莫尼毫无选择的落在了后面。风愈发的紧了,冬天的空气稀薄的就像一块薄荷,仿佛每一次的呼吸都能让整个肺部的血管缺血而麻痹掉,莫尼扯紧了我冲锋衣的后摆,炫目的阳光被巨大的落地窗反射在浅灰色的马路上,我感到风像两片磨擦的金属一样卷地而起,那肆意的啸叫阻挡在前面,继而被用身体活生生地切开。
“快!”莫城在前面朝我们喊着,我加快了蹬自行车的频率可无奈这种带后座的家用车到底赶不上山地车的变速器,莫城很快就消失在了前面的车流里。“冷么?”我笑笑,透过冲锋衣竖起来的领子看到了一直坐在后面的莫尼,然后我这才发现因为把手套借给了我,他一直都是赤着手拎着那个金属的饭盒的手柄,另一只手抱住饭盒抓住了我的衣服。他昂起脸摇了摇头,两侧的脸颊是一片疹子般的晕红,风挑起他被帽子压住的刘海,阳光就这样,毫无修饰的穿透那薄薄的镜片留下金色的光斑在那双微闭的瞳孔里。
我长舒了一口气,不自觉的放慢了车速。最终到达莫执的学校的时候其实只用了五六分钟的样子,但好像整条路被骑了半个多小时之久。校园里放学的音乐已经在无数的循环之后静止了,留下空旷的操场似乎在无声的宣告着这里的清闲和安逸,没有一个小学生会在这个时间选择出来,所以我在那种情况下看到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校门口的莫执就知道——今天中午绝对有好戏看了。
莫城扔下自行车就跑了过去,于是我毫无惊讶的听到了预料之内的声音:“为什么来的这么晚。”是莫执。等我停下自行车和莫尼一块赶过去的时候,莫执已经转头往校内跑去,帽子上一双翘起的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奇葩耳朵在我视线里耀武扬威的晃动着,留下莫城一个人站在校门口被无辜的保安拦住了去路。“这丫头怎么这么多事!”莫城跺着脚,不管怎么说保安都不愿意让他进去。没得选择的,我们三个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站在校门口看着莫执帽子上的耳朵消失在了一楼的教室里。
“走,不吃就算。”莫城锁着眉头从地上站起来直接去推自行车,我还在尝试着和保安沟通但很显然作为一个日语专业的学生我的中文表达能力差的似乎就像一个从泰国被卖到内地的童养媳,然后我就是在那种情况下注意到了一直站在一边却没有说话的莫尼,他昂起头看着我,被冻得发红的嘴唇因为干燥的缘故像是蒙上了一层浑浊的雾,上牙的齿痕深深地留在上面,倒是眼睛里有几分柔软的清秀。
就在这时,学校小饭桌送饭的面包车从校园里开了出来,慢慢地靠近校门,保安按下了电动门的按钮,在那一秒内莫尼一步跨到我的面前抓住我的手,从面包车的另一个侧面沿着电动门闪开的空隙冲了进去,“快跑!”他喊着,莫城随即一步跟上,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出现了什么状况就已经出现在了空旷的操场上。“哎!你们!”保安飞快地朝我们追了过来,莫尼拉住了莫城直接把饭盒塞进了他的手里,莫城接到饭盒拔腿就跑,很快就没影了。
我相信即使过了很久我还能想到那天我们三个人在莫尼的带领下擅闯校园禁地的犯罪经过。我看着他盯住我的那双眼睛,聚焦的目光像一片风暴中的灯火般明明灭灭,毫无重量。
我们家我是独生子女,不过很遗憾我出生的那个年代里独生子女并一定就代表会集天下恩宠于一身,相反的,最初的那段不甚清贫的时光倒是把我打磨的像一个男孩子一样。初中时的某个课间有个男生对我说:“步宁,我喜欢你,我可以追你么?”然后我把手伸出来示意和他掰手腕,然后他输了,然后我们就再也没说过话。或许我的人生真的不适合去被外界珍惜去考量,不过好在在那漫长的岁月里我学会了对周身充满利益的援助报以尽可能真诚的微笑,我想起我小时候被父亲拉到广场上看露天电影的经过,整个院子里家家户户子孙好几代拖儿带女的浩荡的向广场进发,唯独我们家,就我和爸爸妈妈三个人,在那被人群挤满的广场上我人生第一次感到一种莫名的无助,那些晃动的影子歪歪斜斜的切开了屏幕,只留了一个七扭八歪的侧影给我,然后父亲把我高高地举过头顶,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是幸运的,我的幸运之处在于,父亲肩膀这个VIP贵宾专座,我们家没有人会和我抢。
有些人的人生就是这样,只有耐得住透彻心扉的寂寞,才能看得到掠过头顶的繁华,也恰是如此,孤独被成长拉成了一条长河,年年岁岁生生不息地流淌。同年,我坐飞机去日本,在飞行的途中领队老师告诉我,下面就是日本海,但是云层太厚,所以我看不到。原来自始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和幸运擦肩而过的过程,只有在这之后你才会发现,你所剩无几的温暖是那么弥足珍贵,以至于在日后成为一段说起时,连自己都能被感动的光辉岁月。
所以,可爱的执执,人生之于你,该是多么的幸运。
不过到底莫城还是拿她的妹妹没辙,我们赶到教室的时候莫执还戴着那顶帽子在和莫城噘嘴怄气,莫城生性继承了军人父亲的全部特质,当然也包括斩钉截铁的做事风格,所以很显然在料理妹妹的事情上他毫无办法。“我的好妹妹,你就赶快吃了吧!”我只觉得莫城连腰都直不住了,可莫执还是油盐不进,她撅着嘴耷拉着帽子,修长的睫毛扑闪着就是不说话。教室里是有其他人的,可二年级的孩子哪里知道现在莫城的心里乱的就像一锅煮沸的开水。
“妹妹。”说话的是莫尼。
他绕过我走到了莫执身边蹲下,拿过放在桌子上的饭盒抱在怀里拧开,整个过程中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把上面的成汤的盒子放回桌子,把装菜的盒子一一摆开,然后用勺子挖起一勺米饭,用那双并不出色的眼睛看了看她:“快吃吧,会凉的。”
于是我知道莫尼成功了。我看到莫执在内心犹豫不决而不断的咬着下嘴唇的样子简直和莫尼如出一辙,她缩着脖子还是转过了身,依然是奇怪的帽子,依然是修长的睫毛,而莫尼也依然蹲在原地,冻的有些发僵的右手以一种费力的姿势握住了勺柄,唯有那勺热腾腾的白米饭还蒸腾在冷落的空气里。
莫尼小时候是不喜欢说话的,这一点和他父亲以及哥哥背道而驰,和他商人母亲广泛的社交圈更是格格不入,所以很多人都在怀疑是不是莫母怀这兄弟俩时,哥哥莫城抢夺了所有的优秀基因,而弟弟莫尼只是个充话费随机赠送的附带品。印象当中莫执一直都是和莫城玩的比较近,换谁都会更喜欢性格热烈的莫城多一点,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兄弟俩很显然都很爱自己的妹妹。
我记得那天后来真的下雪了,莫执吃完饭的时候已经全然忘记了和莫城在二十分钟前的矛盾,转而又变的像一个活泼外带点疯疯傻傻的二年级小姑娘。于是兄妹俩一拍即合手拉手冲出教室,把为下午圣诞节活动做准备的工作很自然的扔到了九霄云外。我收拾着莫执的桌子,把饭盒什么的一一归位,看了看莫尼,他还蜷缩着坐在暖气边上借着热气烤着不断颤抖地双手,“你不准备下去玩玩么?”我笑笑,他也笑了笑,不出意外地要了摇头。
我看到冬天的阳光洒满了他额前柔软的刘海,被帽子压得塌塌的头发茸茸得像一只温驯的鹿,他搓着双手蜷进袖子,默不作声地坐在角落里,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与之无关。以前放假的时候我们四个曾经骑车去了一趟郊区,我带着莫尼,莫城带着执执,她就坐在他山地车的横梁上,然后从一个斜坡上飞速的向下滑行,我喊过让他注意安全,但年纪尚轻的兄妹俩很显然把这当耳旁风了。自行车没有头脑的冲向河岸,莫执就这样开心地尖叫着,然后我看见那河岸边长满了高高的芦苇,而疾驰而去的自行车就像一片划过芦苇丛的飞毯,他的下巴压着莫执的头发,嘴里模仿着引擎的轰鸣声,任由车子冲进湿地倒在那湿滑的泥泞里,然后兄妹俩滚下高高的河岸四仰八叉地躺在夏日炽热的暖风中。
而当莫尼看到这一切的时候,只是笑着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说。
原来有些事情真的是不经意的契合于完整,有些人真的可能只是沿路的风景,我在初中的时候看到一篇作文的题目:坐在路边鼓掌的人。于是我在那一刻脑子里忽然间蹦出了莫尼的影子。有一次莫执在学校和同学争吵结果莫母被班主任召唤去了学校,无聊琐碎的事情八成大概正撞上了班主任的情绪活动周期而被夸大的莫名其妙,据说那日莫母被老师训的天昏地暗,直到莫母当着老师的面又骂了莫执一顿才算了结这事。值得注意的是,莫尼那一天也在场。
“你为什么骂我的妹妹,她将会成为很优秀的人。”
如果不是莫母临时发现莫尼不见了踪影而返回办公室寻找,没有人会想到莫尼居然对莫执的班主任说了上面这番话。
“你,一定会成为非常优秀的人!”
我看到莫尼抓着莫执的肩膀一字一字地说,一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诸神裁决般庄重,尚且不知道,当时年仅八九岁的莫执懂得什么是优秀,但就今天看来,十年光阴如梭,莫执没有辜负莫尼当初的那番话。无论上天给了你我怎样的躯壳,至此人生已经上演了太多按部就班的悲欢喜乐,值得庆幸的是,成长以疼痛的拔节使得我们学会了坚强,因而赋予我们前进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