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
天气骤然转阴,寒风侵肌,时至中午六出纷飞,虽说天寒地冻,集市上做各类把式的生意人却还很多,都是芸芸众生,为饱肚哪管他数九寒天。纸醉金迷、酒池肉林这等花花世界本来就不属于民间。
熙熙攘攘的集市外沿,一片低矮、毫无生气的房子聚成一堆,当中小巷纵横分布,棋盘似的将这一大片分割得错落有致。
大冷天,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巷子上没多少人,不远处集市上的喧声时不时地跟着寒风卷过来,更显萧瑟。往里走几步,一个浓妆艳抹穿着鲜艳,头饰花哨的女人牵着身边的孩子逃也似的往巷子深处走。孩子一身棉袄,头戴棉帽,脸上还缠着一条暗灰色的丝巾,全身圆鼓鼓,约摸八九岁光景。
“娘,我从今天开始赚钱给你。”孩子被女人牵着,其实更像被拖着往前跑,上气不接下气的抬起头说了一句,声音听着虽然稚气但语气却肯定得很。
女人对着孩子笑了笑,摸摸他的头,马上又把脸绷起来,脚下没有停下的意思,走几步就低头看看孩子,一路上也不知看了几回。
绕山绕水终究给她找到了。
女人放开孩子的手,从上至下整理了下衣衫,也替他拉了拉棉袄,站直了身子脸上堆出笑容开始敲门。
孩子望着身前这扇红漆大木门,转眼,看到大木门旁边立着一支白纸裹住的长竿,竿子比木门要高上一些,竿尖系着一面白布,白布上写的黑字他可就认不全了,只认得起头的“白”字和末尾的“店”字,中间那个是什么字?也不知怎么个读法,刚想问母亲,大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往里走出一个很结实的中年男人,他的脸饱经沧桑,两鬓以及下巴上的胡须呈现出胡椒粉一般的灰白色,脑袋上的发际线稍稍靠向后脑,露出宽大的前额。这副模样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到处显露着岁月的痕迹。
小孩看到生人吓了一跳,拉住母亲的衣衫直往后躲。女人急急抓住孩子的手往前拉扯,“杨大哥,孩子怕生,可别见怪。”急急压了孩子的头给男人磕头。
男人弯腰解开他脸上的丝巾,孩子吓了一跳却不敢挣扎,男人将丝巾交到女人手里,让孩子抬头,只见孩子脸庞很是怪异,一块胎记似的黑疤几乎占满了整张脸,看上去说不出的阴森恐怖,像趴伏着一只黑色的大老鼠,和身体其他部分白皙的皮肤简直格格不入。男人微微一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将孩子从地上扶起来,问道:“叫什么名字?”
“小……小宝。”惊魂未定的回答。
“这孩子,师父问你全名!”女人的吼声差点没把他吓哭了。
“张……小城。”依旧惊魂未定。
女人听来很是满意,急忙笑脸对男人说:“娃儿跟我姓”,刚想再加上一句,男人弯腰拉过孩子的双手,眯了眼睛,看见他两只小手掌心两纹相合,贯穿掌内,将手掌一分为二,很是满意,放开孩子的手对女人说道:“别吓到孩子。确实是断掌,八字道来。”
女人早料到这一着,将孩子的生辰八字一一说出。男人连连点头,听她说完竟忍不住啧啧称奇,喜道:“不错不错,五行属火,命中火多而旺,祖师爷赏饭吃,这徒弟我就收下了。”
女人心里奇怪,白事店招学徒怎么还这么多规矩,但又一想自己的孩子这般模样想要找到活计真是比登天还难,也不便再问,听到他答应接收自己的孩子,心下欢喜不已,正要让孩子赶快磕头,却见男人低了头直直盯着自己的孩子看,女人担心他要反悔,情急之下拉起孩子轻轻地往他身上推了过去,“小城快叫师父,快叫,快叫。”
男子将手放到孩子肩膀上,皱了皱眉,盯着女人看了一会儿,道:“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问不当问,这......这孩子的父亲?”
女人心里“咯噔”一下,回想起一些往事,心里很是酸楚,心道:他这么问可不是有什么企图?但又一想,自己是个不干净的女人,他许是害怕自己的徒弟也来得不干不净,心下释然,微笑道:“杨大哥你不要担心,孩子是......是在我做这行前生下来的,他父亲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说完还再加了一句,想着给自己的孩子脸上贴点金,朝周围悄悄看了一圈,压低了声音:“这句话我还得偷偷告诉您,他是爱新觉罗家的种。”
男人听完立即舒展了眉头,笑容更甚,微微点了点头,“时候也不早了,你去吧,孩子在我这儿你不用担心。”
道别的时候到了。
女人心里虽然很是欢喜,但想起日后再也见不到孩子心里闪过一阵难过,狠狠心把他拉到身旁,从自己兜里拿出一块装了钱的暗红绣花手帕,望望男人,低头对孩子说:“这些糖收着,娘过几天就来看你”,眼睛一直留在孩子脸上,就想再多看一会儿也是一会儿,怎么也不愿意移开,“昨晚娘和你说的话还记着吗?”
孩子点了点头,“娘,我没忘。”
女人眼眶一下子红了,嘴里一遍又一遍嘀咕着“好孩子”,捋了捋他的头发转身就要走,孩子觉察到了什么,忙转身去追,师父手疾眼快,抓住他的手臂,说道:“孩子长大了终究得离开父母,这点苦受不了,以后成什么大事,快跟我进去吧。”
孩子挣扎几下没有挣开,没有办法,只一个劲地哭闹,嗓子都哑了。
女人听到哭声自己跟着也哭,终究没能忍住,转回去朝孩子走了几步心一横又转过身,疾步离去。
娘的身影不见了,孩子实在没办法,低头咬了师父一口,赶忙转身跑,师父在后面追,边追边喊,他跑得更快,穿过巷子,看到娘停了下来,娘转头满脸带泪地望见孩子站在远处,心下一硬,喝骂道:“回去!娘不要你了!滚回去!”捂住脸穿进一条巷子,再看不到了。
孩子终有长大的一天。
师父追上来,看到孩子呆呆站着,伸手去牵他的手,“走吧。”
孩子望望娘消失的地方,无声地喊了最后一声“娘”,抬头望望师父,擦了擦脸上的泪跟着回去了。
走进红木门是一个挺大挺宽敞的院子,白花花雪紧紧盖了一层,再往里走,孩子看到一些很新奇的景象,台阶上放着许多东西,纸人白幡,青铜雕像,山水墨画……
师父拉他进了屋子,屋子里只点了一只蜡烛,昏黄下只见木架摆满了整间屋子,上面放着许多看不清模样的小玩意儿。
孩子顿感好玩,抬头去看师父,只见师父微微一笑道:“小城,从今往后,你我结师徒缘分,你便是我杨霑的门徒。”
小城抬起头望了望师父,不知该如何作答,点了点头,又将头重新转回那些架子上,屋子不知道有多深,往里看,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一股冷风冷不防地从门外吹了进来,蜡烛一下子熄灭,小城吓了一跳,四周全被黑色笼罩,屋子深处不知怎么的,传来一阵阵如同人捏住脖颈大笑的怪声。
“师父”,小城缩了缩脖子叫了一声,却没有听到应答。转过身去,师父不知何时早已悄无声息地走出了门外,他身上看上去仿佛笼罩着一层阴森森的黑气,鬼魅一般。
师父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