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往寒来,也不知过去了多少个年头,起先几年开春的时候小城总是满心期待,等娘来看自己,但一次都没有,虽然她承诺过了。有一年实在想娘的很,瞒着师父偷跑回去,偷偷看一眼也好。
跑回家,家早被夷成平地了。一问,在娘送自己到古董店的后几个月这栋摇摇欲坠的楼就被拆掉了,这里本来就都是些可怜人扎堆住着,发生了“那件事”以后大家都害怕,该搬的早搬走,没搬走的后来也不敢在这儿住,全都离开了。没人住的楼房留着干什么,再者“那件事”的影响实在太大,人心惶惶,大家其实都希望将它拆了。
回答小城的是一个八十多的老头,眼睛不大好使,边说话边眯了眼睛看他,说完话了才看清眼前这人的模样,约摸二十多岁,身材高大魁梧,脸上那是什么东西?黑乎乎一团,看上去凶神恶煞,老头吓了一跳,心想不会遇上坏人了吧?再仔细一看,可能是看错了,这人或许是个伙夫,脸上沾了些黑炭,再说他的语气平缓温柔,不像坏人。
小城听完老头的话,心凉了半截,只想找到娘。十多年了,他知道娘不是不要自己,是真的养活不起。父亲在小城出生以前就离开了,娘身体有病久站不得,站久了,骨头碎掉似的疼,为了能够活下去,平日里母子两人趴在冰冷的地上给药店拣药果。只摆得下一张床的狭小房子里全是难闻的药味,全年没有散过。
有一年冬天,一个满嘴酒气的男人找上门,娘给了小城几个钱让他出去玩,天黑再回来。回到家,娘买了一大包糖给他,看着他吃,自己突然泪流满面。那时候小城并不知道娘为什么哭,到后来才知道,娘卖了自己,养活他。
隔三差五,那些男人就会如期而至,有一次小城接过娘的钱,跑到楼下刚巧下起大雨,他等了一会儿决定回去,但家门紧锁,他便蹲在门口等着,雨很大,冷得很,全身都冻冰了。过了一会儿,门终于开了,一个男人披着衣服开了门走出来,见到门口的人吓了一跳,又看他那模样,一脸厌恶,啐了一口,狠狠踢了他一脚。
娘衣服没穿好,发出一声凄厉喊叫从后面扑过来和男人厮打,男人凶神恶煞,一转身给娘脸上扇了几个大耳光,小城眼望着娘如同一片枯叶飘坠,掉到地上跌成千万碎片。
第二天娘把自己送到了古董店,前一晚好像在交代后事,小城现在也记不太清楚那晚娘跟自己说了什么,实在太多了,用一晚上时间仿佛要教会小城怎样过好自己的一生,唯独有一句,娘说了又说,起止百次,“小宝,好好做人,别让旁人瞧不起!记住了,别让旁人瞧不起!”
..........
“嘿,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事了。还有事没?要是没了我可走了啊。”
老头的话把小城从无限的回忆里拉了回来,娘已经离开十多年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得到她?不,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找到。
小城接着问楼里的人都去哪儿了?
老头摇摇手又摇摇头,“谁知道呐,‘那件事’发生以后外人都不愿来这里,搬哪儿去了?谁知道呢,时间又过了这么久,细细一数,有个十多年了吧!嘿,这快的。”他转了转头朝向平地,出神地望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来,“小伙子,你来这儿做什么来啦?”
“找人,找我娘。”
“你娘?这么说你以前也住在这儿呐?”
“对,住这儿好几年了。”小城准备要走,面前这位老人好像也问不出什么来。
“那你不知道这里发生的‘那件事’?”老头眯了眼睛好像看到他摇头,砸吧了一下嘴,紧接着讲了起来。
那栋楼房并不是很高,但很旧,墙壁都已经发黑,有些地方还长着霉斑,看上去好像只要稍稍用力在墙边推上一把,整栋楼便会轰然倒塌。又小又旧的楼房,里面的房子更小,火柴盒一样,世界上再没有比这个小的。里面住着些什么人?小偷,**,卖大力丸的,江湖跑艺的,应有尽有,但也有一些时运不济的人,他们辛苦工作,不过命不好,给安置在了这个阴暗滋生的地方。
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周围的大人总会不经意间这么吓唬晚上不睡觉的孩子,“再不好好睡觉,绣花鞋娘娘可要来抱你了!”大人无意中说了这句话,自己也是会被吓一跳的,“绣花鞋娘娘是谁?”“是……快睡觉吧,不要问了。”大人也不愿回忆往事。
十年前的那个冬天出奇地冷,呼出去的气都成了冰渣子,据说冻死了不少人。那年开春又出奇的慢,好久不见日头出现在空中,还以为春天不会来了。
当中一天,楼房里一位刚生产不久的太太给人洗完了衣服袜子,要到外面晾着,把孩子自个儿一人丢在屋里,想着马上就回来了。
晾好衣服,正巧在楼下碰到熟人,说了会儿话,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想起孩子自己在家,急急忙忙往家里走,走到门口里面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吓了一跳,把耳朵往前凑。
“宝宝乖,乖宝宝,不要哭,不要闹,娘拿针和线,给你做寿衣,红寿衣,花寿衣,穿在身上真漂亮。娘再给你买棺材,纸棺材,木棺材,住在里边好舒坦。你怕闷,给你找个小伙伴,邻居小红死的早,剥了皮,缝上线......”
太太吓得不轻,家里进了疯子!小孩“哇”一声大哭起来,她从没听过自己的娃娃这么哭过。
娃娃越哭越大声,太太赶忙从门口捡了扫把,“呼啦”一下推开门,小小的房间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在床上打滚的孩子。太太抱起孩子,轻声安慰,跑到窗子边想看看究竟是哪个疯子这么大胆,一想,自己家住五层,这么高,疯子跳下去还不得摔死?
再一看,窗子紧闭,从里面反锁,人不可能从外边进来,推开窗子,下面什么都没有,除了人还是人。
究竟是谁?难道是自己看错了?但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到现在还记得那么清楚,难不成是鬼!
晚上,丈夫回来了,女人没敢跟他说,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折腾了一宿,眼睛终于眯上,睡梦中又一次听到那个疯子的声音,这次更近,声音好像就在自己耳边。
“剥了皮,缝上线,烧给我家小宝做媳妇儿。宝宝乖,乖宝宝,不要哭,不要闹,娘系根绳子往上吊,抓住娘的绣花鞋,使劲拖,用力拽,等娘吃你的喜事儿宴......”
女人心里怕得不得了,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恍惚中听到自家娃娃又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又笑,笑得像个小老头儿,喘不过气来了!
丈夫忽然大喝了一声,女人使劲睁开了眼睛,伸着两只手去摸孩子,手刚碰上孩子的脸,好冰!丈夫划了根火柴,“有个疯子在这里唱歌!”微光中看到妻子的神情好象不对,“怎么了!你也听见了?孩子怎么了?”
女人发出一声惨叫,“哇”一下趴在孩子身上哭了起来,“小红死了!”
丈夫跳起来点了蜡烛,孩子眼睛睁得大大的,脸白得像纸!手上还抓着一只鞋子,暗红色的绣花鞋,女人想起童谣,吓得牙齿打颤,“鬼!鬼!鬼!”
丈夫却认得这双鞋子,隔壁**的鞋子!住在这里的都是穷人,谁会穿这么别致的鞋子,除了那个女人,一定是她。
丈夫让妻子抱起孩子到隔壁讨个说法,敲了老半天的门,没人应,邻居都醒了,衣服都没穿好就围过来看,女人声色俱厉,众人望着她怀里的死婴,又看了看男人手里的绣花鞋,不是她的还能是谁的?恶毒的女人!
有人提议,不开就撞进去,不然给跑了。男人一脚踹了进去,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还有一股臭味。赶紧点灯,昏黄的烛光下,他们看到一席红袍子从梁上垂下来,那女人上吊了,往上看,一根牛皮筋扣子上挂了一个骷髅头,也不知已经死去了多久,她的脚上只穿了一只绣花鞋,另一只......
男人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手里紧紧地握着另一只绣花鞋。
“娘系根绳子往上吊,抓住娘的绣花鞋,使劲拖,用力拽,等娘吃你的喜事儿宴......”
“绣花鞋娘娘”的故事就这样传开了,有人说上吊的那个女人还有个儿子,五六岁,脸上还长了块黑斑,丑的很,好久没见他了,或许是死了。有人说肯定死了,他娘回魂给他找媳妇儿呢!
小城听完老头的讲述,泪如雨下,牙齿咬得“咯咯”响,把嘴皮都咬破了。他还想确认一下,问道:“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儿?”
老头摇晃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记不清了,十几年前的事儿......哦,对了,姓张,是个不干净的女人,她儿子现在都还没找到呐!许是死了,谁知道呢。”
小城接着又想起了许多事情,但怎么也离不开娘的脸,如果有生之年能再见娘一面的话。
想到这里,小城的眼泪又流满了整张脸颊。
这么多年,小城的脑袋里一直飘着一团阴影,从未散去。从那次那个男人打了娘一巴掌,小城眼望着娘如同一片枯叶飘坠,掉到地上跌成千万碎片,那一地碎片从此再也没有复原完整。
而关于小城日后这五十多年来的时光当中所做的一切努力和牺牲以及所遭遇的所有离奇古怪经历,此时此刻已冥冥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