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总旗携带着手把口弯腰低身走在长满荒草的戈壁滩上,此时夕阳已坠,暮色渐冥,但远处的城墙依然清晰可辨。作为统领这50名士兵的军官,他每天的任务就是在长城以外潜伏侦查,当发现有蒙古骑兵来袭时,他们就要迅速地向驻守在城墙上的军队发出警告,同时点燃隐藏在沙滩中的霹雳炮,尽可能地拖延蒙古人,为城里的千户部署防御争取时间。
遭受了几次教训之后,蒙古士兵也变得聪明了,他们不再像从前一样骑着战马举着战刀大喊大叫着呼啸而来,他们趁天黑调集人马悄悄靠近城墙,然后出其不意地发动突袭。
这个时候是最不能掉以轻心的时刻,总旗带领着大家一个土堆一个沙坑地搜索,丝毫不敢大意。当穿过一丛沙棘时,一名士兵呀地叫了一声,巡查途中最忌讳发出声响,为蒙古骑兵所察,总旗正欲发作,另外两名士兵也惊叫了起来,他心头一紧,拔出手把口,拨开沙棘,来到后面的一个沙坑的边缘,望着脚下的一切,他惊呆了…
一
爷爷一直住在窑洞里,窑洞是从一段夯土墙上挖出来的,在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就告诉我说它叫长城。长城一共有三十多里长,一直能延伸到远处的老爷山,它同我在课本上看到的长城不一样,那些长城都是用青砖修建起来的,看上去既宏伟又气派,不过,这段夯土长城的东头,也就是离爷爷的窑洞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城门楼,城门楼是完全用厚实的青砖建起来的,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它叫上马关,城门楼外墙的门洞上用繁体字刻着这三个字,而内墙门洞上方的石匾上刻着“重门设险”四个字。
听爸爸和妈妈说爷爷就是为了看护这座城门楼才一直住在这里的。以前大家的日子都穷,一些想捡便宜的村民来到城门楼上打算撬些砖回去盖房子、砌羊圈,爷爷挡住他们说:“要想撬砖先撬我这把老骨头。”爷爷并不是县里文物局的人,他和大家一样都是普通的农民,村民们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他们喊来更多的人强行要拆城墙,这个时候,平日里少言寡语的爷爷变成了发疯的狮子,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阻拦他们。被惹恼了的村民对他大打出手,但直到被打得头破血流,一条腿被铁锄打折,他都不肯罢休。最后,爷爷爬在地上,从怀里掏出几根雷管和几包炸药对他们说:“谁要是再硬撬砖我就和他同归于尽。”
村民们终于被吓跑了,其实那几根雷管是空的,所谓的炸药包也不过是爷爷自制的沙包,爷爷或许早有防范,所以才准备了这些唬人的东西,不过,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来撬砖了,他们都知道这个不尽如人意的倔老头不好惹。
城砖没人偷了,爷爷从此也变得形只影单了,村子里的人和他有了隔阂,并渐渐断绝了往来,城墙将他们隔到两个世界。
爷爷的后半生里从此多了一只拐杖,他仍旧住在窑洞里,每天不止一遍地到城门楼上巡视。我至今都记得跟随着爷爷走在上面时的情形,宽阔的城楼顶上长满了荒草,隔着空旷的戈壁滩,矗立在天地交接处的老爷山遥遥可见,即使在夏天,山顶上都有积雪,偶尔一阵风吹过来,我仿佛能从那呜呜的声音里听到些什么。有时候,爷爷会在日暮西陲的时候坐下来,有些萧瑟的夕阳将沉甸甸的金光投在城楼上,那会儿它看上去真像是一座气势磅礴的雄关。爷爷经常坐到天黑,山脉和大地被黑黢黢的夜色吞噬,除了天上的星斗外,整个世界几乎没有一点光。爷爷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古时候的人就是在这里守卫边关的。”
在我十五岁之前,大部分记忆都同爷爷和这座古老的城门楼有关,以后我便远离了他们。随着生活好起来,村子里越来越多的人都搬到距离县城较近的地方盖上了新瓦房。妈妈早就不想呆在这个荒凉僻陋的地方忍受苦咸水和村民们的冷眼了。她跑到县里的文物局讨要报酬,之前她不止一次地鼓动爷爷这么做,可爷爷都没同意。文物局的人对妈妈说:“你们主动保护古城楼,这是好事,我们可以对你们进行口头奖励,但钱真的没有,我们连自己的工资都是隔两个月才领一次。”
拿不到酬劳,妈妈再也不愿住在憋屈的窑洞里白作贡献了,她不停地和爸爸吵架,还时不时地在爷爷面前摔碟子扔碗。最后,在她离婚的威胁下,爸爸不得不答应她一起到外面打工,三年后,妈妈如愿以偿地在靠近县城的地方住上了新房,而爷爷一直孤苦伶仃地在窑洞里生活,和他做伴的只有土狗阿黄,爷爷拄着拐杖自己做饭,自己到几公里外的苦水河里提水。爸爸和妈妈搬走后,爷爷更受村里人的欺负了,有人往他的水窖里扔死耗子,还有孩子趁他睡下后,用石块砸碎窗户上的玻璃。
爸爸曾经劝爷爷搬到新房子里住,但他说什么也不肯,他说自己要一直待在这里,直到死的那一天为止。
放寒暑假的时候,我会回到窑洞里,陪爷爷待上两个星期。几年前照的那张全家福仍一尘不染地挂在贴满报纸的泥墙上,有一次我从炕上醒来时发现爷爷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注视着它,他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爷爷到长城上巡查的习惯始终没有变,不管天多冷他都会这么做,我曾经问过爷爷为什么要待在这里过苦日子守城墙,爷爷望着远方的山脉回答说:“在我三十多岁的时候,到处都闹饥荒,为了活命我逃荒逃到了这里。到这里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人生地不熟,我也不知道哪里有人家,远远瞅见有一个城楼就朝这个方向继续走。接连几天没吃上饭,加上天寒地冻,还没到城楼跟前时我就倒在地上昏了过去。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窑洞里,身子底下的土炕烧得热乎乎的。有一个老人正站在我的跟前,见我醒过来,他一勺一勺地喂给我小米粥喝。身体恢复后我才知道这位救命恩人姓赵,他是看护这座城楼的守城人,赵姓老人说他家世世代代都守护着城门楼,这是祖先留下的嘱托。赵姓老人自己一个人生活,他原本也有家人,但妻子早年难产而死,好不容易养活大的两个孪生儿子又在外出担水的时候葬于狼口。那个时候戈壁滩上还有狼。我无依无靠,就和老人生活在一起,我帮老人担水,拾牛粪,种小米,还帮他看护城门楼,老人说城门楼已经有几百个年头了,风化严重的石匾上如果仔细瞧还能瞧见‘万历十年二月吉旦’的字样。”
说到这里,爷爷有些悲戚,“和老人一起生活了只有半年,他便病倒了,他吞咽困难,吃不下饭,人也一圈圈地枯瘦了下去。我将老人先后背到县里的医院和省里的医院,医生说他已经没救了,他是食管癌晚期了。这是那里的高发病,主要和村民们长期饮用苦咸水有关,老人很快就不行了,临去世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问我能不能答应他一件事情。我使劲地点了点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对我恩重如山,无论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义不容辞。老人问我能不能留在这里继续看护城楼,他说这是历代先人留下的重托,他身后无人,如果城门楼在他这一辈遭到破坏,他死后也难以安心。我丝毫没有犹豫便答应了老人,他显得十分宽慰,他的脸上滑下两道眼泪,拉着我的那只手突然间坠了下去。”
爷爷的眼中竟然也涌出了泪花,我知道他的眼睛一遇风就流泪,可这会儿显然不是因为这原因。爷爷脸上的神情变得郑重而坚毅,他对我说:“看护古城楼,这是我答应赵姓老人的事情,我答应他要看护好城门楼,不让人破坏它。答应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人如果言而无信就同牲畜没什么区别了。我现在老了,我原本指望你的爸爸能接我的班,毕竟没有赵姓老人的话就不会有我,更不会有他,可是他不愿再待在这里了。不管怎么说,我要一直在这里待下去,直到待到死为止,这样我起码对得起自己的救命恩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爷爷长叹了一口气,走出门去,幽幽地望着残阳下的城门楼。金红的光线似乎要将他和古老的城墙都融化在其中。爷爷所说的这些我似懂非懂,不过关于要言而有信的那句话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
二
泽登巴尔呆住了,眼前的这个穿着旧羊皮袄的正在砍树的中年人让他如中电一般怔在原地。中年人一看就是个长期过清苦日子的穷人,瘦削的体形和满是菜色的面庞都确凿无疑地表明了这一点。让泽登巴尔吃惊的是用它砍起树来毫不费劲,胳膊粗的枝干他用手中的砍刀轻轻一挥便斩为两截。泽登巴尔自幼便习武,他敢肯定中年人连最基础的训练也没有接受过,中年人能如此轻而易举地砍断树木,完全是凭借那把非同寻常的砍刀。
泽登巴尔的心脏急促地跳起来,他不由自主地变得紧张,他紧闭双眼,默念着:“阿布啊!”然后迈腿朝中年人走去。
见一位陌生人过来,中年人停下来,下意识地紧了紧羊皮袄的领口。
“你在砍树吗?”泽登巴尔用半生不熟的当地话问。
中年人充满戒备地望着他,没有吱声,显然他不清楚自己的回答究竟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
“放心吧,我不是管树的人。”泽登巴尔生硬地笑了一下,想缓解下气氛,中年人依旧紧张兮兮地盯着他。
“我真的不是管树的,我就是想看看你的砍刀。”泽登巴尔说着朝前又迈了几大步。他没料到中年人反而变得更慌张了,他将砍刀抱在怀里,转过身撒腿就跑。
泽登巴尔没有犹豫就追了上去,这里他很熟悉,小树林是几年前乡上为阻挡风沙栽种的,离村子有好几里路远,平日里鲜有人至,在这个天寒地冻的时节就更难觅人迹了。
凭借着自己的功夫,泽登巴尔没费多大力气就追上了中年人,一个绊子将他撂倒在地上。未及中年人喘息,泽登巴尔便用一只脚踩住他的后背,不由分说地从他手中夺过了砍刀。
砍刀并不像刀的形状,它实际上是一块不规则的金属片,厚不过三分,长不过一尺,但显得格外的沉,表面散发着似铁非铁,似银非银的光泽。中年人自己为它配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木柄。泽登巴尔从腰间掏出一把精钢锻造的蒙古匕首放在地上,然后举起中年人的砍刀向它砍去,几乎没有什么声响,匕首便断成了两半,断口处光滑齐整。
泽登巴尔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紧接着他抬起双手毕恭毕敬地将砍刀举向北方的天空,两行泪水夺眶而出,他哆嗦着嘴唇,大声的说道,“阿布啊,没想到您留下的传说是真的!削铁如泥,水火不侵,它完全符合啊!”
中年人被踩在地上不能动弹,他惊恐地叫嚷个不停,泽登巴尔松开脚放起他,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的钞票丢在他身上,瓮声瓮气地说:“这把刀我买了,这是给你的钱!”
泽登巴尔言罢,伸出手稍一用力将中年人拽了起来,一头雾水的中年人坐在地上扑闪着眼睛。
“你是从哪里得到的它?”泽登巴尔将砍刀举在手里问。见中年人没有反应,他指了指地上的钱说:“如果你还有这样的刀,我每把都给你这么多钱。”
中年人看看身旁的钱,又抬头望了望虎背熊腰的泽登巴尔,终于怯生生地挤出了几个字:“从…从县里的收购站那里买来的。不过哪家收购站我记不起来了,你可以到那里问他们还有没有。”
三
刚到家门口,阿黄便风一样地扑过来,它搭在我们的身上,不停地用舌头舔我们的脸,喉咙里还又高兴又委屈地呜呜着。阿黄是条聪明的狗,爷爷已经养了五年了。这几天爷爷染了风寒,浑身发烧,我坚持带他到乡里的卫生所输了几瓶液,由于烧一时退不下来,这两个晚上我们都没有回来。仅仅两三天没见,阿黄就激动成这个样子。
撒完亲后,阿黄突然对着城门楼方向大声地叫了起来,我的心头一紧,爷爷的脸色也倏地变了,阿黄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瞎叫,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它才这么急切。爷爷不顾身体还很虚弱,拄起拐杖三步并作两步向城门楼赶去,我知道他一定担心有人趁他不在偷盗城墙砖,在卫生所里输液时他就为此念叨个不停。
我紧紧地跟在爷爷身后,到达城门楼上后,我和爷爷都怔住了,爷爷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城门楼内墙最外层的一整排青砖都被人撬走了,白色的糯米灰浆的印迹清晰可辨。
爷爷的眼泪一瞬间就涌了出来,他的身体像风中的枯草一般微微战栗着,险些就跌倒在地上。
这个时候,阿黄又叫了起来,它边叫边往城门楼下跑。我愣了一下,但爷爷丝毫没有迟疑便跟到阿黄身后,一刹间我恍然大悟,阿黄一定知道是谁偷了城砖,它的记性从来都特别的好。
阿黄向村子里跑去,它七拐八拐便到了一排土坯房前,我和爷爷都认得,这正是村里有了名的光棍汉富仓的家,富仓又馋又懒,好占便宜,经常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城砖一定就是被他偷走的。果不其然,阿黄对着土坯房对面的那间专门用来放杂物的小棚屋大叫个不停,还用爪子用力地刨着门,想将它推开。
用旧木板拼成的门没有上锁,门扣上只系着一根粗铁丝。富仓并不在家,爷爷解开铁丝走了进去。低矮的棚屋里一股霉气,胶泥地上横七竖八地堆着几十块青砖,让我和爷爷揪心的是这些砖全都被砸破了,有的断为两截,有的缺了拐角,有的干脆四分五裂。
爷爷一定是被眼前的情景气坏了,他哆嗦着嘴唇,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蹲下身,拿起一块残砖心疼地端详。我也蹲下来,想帮爷爷的忙,看能不能将这些碎砖拼回原样。爷爷又捡起一块砖,几乎是在同时,我们都惊讶地发出咦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