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敲去了一小半的砖中竟然嵌着一块银色的金属片,它大小如同一本书,形如不规则的三角形,厚度有一两厘米,边缘稍显圆润。城墙砖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这实在匪夷所思,爷爷的惊诧溢于言表,他将城砖捧到眼前,翻来覆去地仔细查看,他的神情愈发的迷惑了,就连我也能看出来,金属片同青砖严丝合缝,浑然一体,它绝对不是现在塞进去的,他一定是当年烧制时就被藏在青砖中的。
金属片上没有任何文字,它光洁如新,几乎能映出我们的人影。无论是爷爷还是我绞尽脑汁也猜不出它究竟是什么东西,又是做什么用的,更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在城砖里。
爷爷逐一查看别的城砖,从断截面可以看出它们有的只是寻常的实心青砖,有的却镶着金属片,金属片的形状和大小各不相同,挟有金属片的青砖一共有五块。
守了几十年的城门楼,爷爷第一次知道城砖里的这个秘密,他用手指轻轻敲金属片,又用它们相互叩击,不明白它们究竟是什么材质制成的。
就在这个时候,阿黄又开始吠叫,一个慌里慌张的人影闯了进来,他正是富仓。富仓见到我和爷爷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正打算夺门而逃,爷爷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衫,“富仓,这是你自己的家,你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城砖肯定是你撬来的,你要是把事情说清楚,咱们就算了,我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说话向来算数。”
富仓的脸上有一些擦伤,不知道是在哪里摔的,他看了看爷爷,又望了望地上的城砖,用油光锃亮的袖口抹了下鼻子,终于有些窘迫地说:“村里给每家困难户分了一只羊,让大家发展养殖业,我正好需要砖砌一个羊圈,这几天见你不在家,我就去城墙上撬了几块下来。”
爷爷点点头,他拭去泪痕不温不火地问,“砖里头的这些铁片是怎么回事?”
富仓脸上的神情被惊异所代替,他看上去同样充满疑惑,他颠三倒四地说,“砖太多,我从城门楼上撬下来的砖太多,一下子抱不回来,我就用自行车去驮,可是绳子,绳子没带够,砖没有绑牢,有一块砖掉了下来,摔在了路边的石头上,摔断了,我去捡的时候就发现砖里头有一块铁片。”
“那你怎么把所有的砖都砸碎了,是想把里面的铁片都捡出来卖吗?”
富仓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点点头,“砖摔烂后,瞅见里面有铁片,我就想看看它到底是铁还是铝,如果是铝片的话就能买个像样的价钱。我用手指头轻轻掰了它一下,没想到立马被割出一个大口子来。”说到这儿,富仓向我们竖了竖裹着胶布的拇指和食指,他又抹了把鼻涕接着说,“砖里头的这个铁片看上去又厚又钝,可是它着实锋利得很,我又拿几根树枝试了试,很容易就能被割断。看起来,青砖里的铁片是用上好的精钢锻造的,我正好缺几把砍柴用的砍刀,就打算拿它当刀用,这么好的精钢当废铁卖有些可惜了。后来我想到别的砖里兴许也有钢片,就将它们都砸开了,不过有的里面有,有的没有,这不都在这吗。我刚刚出去,打算砍些好树干来为这几个钢片做几个木把,你们就来了。”
爷爷一直紧盯着富仓,他想了想问道:“城砖里的钢片一共有几个?”富仓愣了一下,他的表情有些慌张,朝地上扫了一圈后他才结结巴巴地回答:“五个,一共有五个钢片,总共就五个!”
爷爷点点头对他说:“富仓,这次这件事就算了,但是下不为例啊。城门楼是文物,城门楼上的城砖也是文物,偷盗文物可是犯法的。你也年纪不小了,不能再整天学二流子了。村里分给你羊,你就要好好养。”
富仓满脸堆着笑说:“一定,一定,一定下不为例。我要是再到城门楼上偷砖的话,我就挨天打雷劈,我下辈子就转成牲畜,受苦受罪。”爷爷嘱咐我回家推来一辆架子车,将所有的残砖和金属片都放进车厢里拉回去。我们临离开的时候,富仓双手插在油渍渍的袖管里,嬉皮笑脸地问:“要不要我帮忙,我力气大。”
四
将县里所有的废品收购站都走遍后,泽登巴尔知道自己上了那个中年人的当,从来没有一家收购站买卖过这样的金属片。不过,从收购站老板的口中,泽登巴尔轻而易举地便知道了中年人是这里的常客,他经常来这里卖一些或偷来或捡来的废铜烂铁,然后用所得的钱到街上吃上一顿手抓饭,灌上几瓶啤酒,再捣上两把台球,直至挥霍得一干二净为止。
当收购站老板说出中年人的住址后,泽登巴尔愈加地肯定了先祖们留下来的传说的真实性。那个紧靠长城的村子他非常熟悉,曾经不止一次地他化妆成收羊毛的贩子,化妆成来自外乡的泥瓦匠到那里暗暗打探,让他倍感沮丧的是,他始终没有发现任何有关于那个传说的蛛丝马迹,当地的村民对它更是一无所知,渐渐地,他日益心灰意冷,他开始怀疑那个代代相传的传说只不过是一个子虚乌有的神话故事,或者干脆就是个空穴来风的谣传。他打算放弃了,他为此已经付出的太多太多,一切看来都是那么的不值得。然而,也许是祖先暗中佑助,就在他准备回到乔巴山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他是无意间看到那个砍树杈的中年人的,那块削铁如泥的金属片说明一切都是真的。先祖们没有骗人,当年就在这个名叫上马关的城门楼前,就在这至今仍很荒芜的戈壁滩上,那件最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泽登巴尔深吸了一口气,在县城边上搭乘一辆乡间巴士风风火火地朝中年人居住的村子赶去,他已经在县城里耽搁了整整三天了,他要尽快地赶过去,以防夜长梦多。
两个多小时后,泽登巴尔便出现在了中年人的家门口,他怒气冲冲地瞪着中年人,一言不发,只是解开外套的扣子,露出腰间的一把蒙古匕首。
中年人早就吓破了胆,不待泽登巴尔多问,他便哆哆嗦嗦地说出了一切,并且指着屋外说:“剩下的,剩下的五块钢片都被看长城的老头和他的孙子拉走了。”
泽登巴尔没有为难中年人,他顾不上这些,他拔脚风风火火的向城门楼的方向跑去。他走后中年人瘫坐在地上,从怀里抽出那张百元大钞,有些懊恼地自言自语说:“早知道直接将几块钢片都卖给他,我还以为这个凶巴巴的大汉是个先骗人再打劫的坏人呢,没想到他真的要花钱买城砖里的钢片,也许他是个文物贩子,这下可便宜了那个孤老头子。”
五
爷爷一直愁眉不展,我知道城砖里的这些金属片深深地困扰住了他,也许他开始思考那位赵姓老人世代看守城门楼的真正原因。
爷爷将内含金属片的城砖摆在眼前一遍一遍地查看,我问他,“这真的是精钢打造成的钢片吗?”爷爷摇摇头,“不,它不可能是钢的,也不可能是铁的,一个是因为明朝的人还不会炼钢。再一个,烧制城砖的时候,砖窑里的温度有一千多度,铁片在砖里的话早就被熔化了。”
“那它到底是用什么做成的?”我急切地问。
爷爷痛苦地摇摇头,他拿起一个金属片朝一旁的铁锨轻轻划去,上面立刻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你看它,削铁就如同削木头一样,我还没见过哪种金属会这么锋利。”
我的心头突然一亮,激动万分的喊道:“我知道啦!爷爷,我知道啦!它一定是古时候的人留下来的宝刀!我上个月刚从评书上听到过宝刀,它是古代的将军专用的宝贝兵器,可以削铁如泥,爷爷,你看这些金属片不就是削铁如泥吗?一定是古代的将军将它们藏在城砖里,以免被人发现。”
爷爷似乎受了些启发,但他不置可否,他想来想说:“既然是宝刀的话,怎么形状一点儿都不像刀呢?而且它们有大有小,小的只有巴掌那么点儿。”
我为自己的独到见解而辩解,“宝刀当然不能和普通的刀剑一个样子,只有与众不同才能显出它们的宝贵来!而且,小的宝刀可以装在口袋里随身携带用来防身呀!”
爷爷没有吭声,显然他找不出反驳我的理由。
我正沾沾自喜,爷爷站起来说:“城门楼这么大,不知道别的城砖里还有没有这样的宝贝金属片?”
我和爷爷丝毫没有耽搁,放好这几块金属片后,便来到了城门楼上,我们还找来了高高的梯子,撑在墙上仔细查看各层的城砖。然而,我们没有火眼金睛,仅凭肉眼和敲打,我们根本无法判断出哪块城砖里有金属片,我们和富仓这样的人不一样,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将所有的城砖都拆下来砸碎查验里边的情形的。
忙活了大半天都毫无所获,爷爷显得一筹莫展,我也如坠云雾,到了午后,阳光开始变得有些金黄的时候,望着石匾上迷迷糊糊的“万历十年二月吉旦”几个字,我的头脑里突然闪过了一道光,我急不可耐地喊道:“爷爷,你的那个阿拉伯幻方还在吗?”爷爷怔了一下,但还是回到窑洞里,掀起墙壁上的一张布满灰尘的旧画,从里面的小龛里拿出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然后取出一块有些发旧的正方形铜板来。铜板上铸着六行六列数字,它的每行、每列以及两条对角线上的六个数字的和都是111,记得小时候爷爷曾经给我讲过它的这一奇妙之处,但爷爷不允许我过多地碰触它,他说幻方是赵姓老人去世前留给他的,赵姓老人并没有说幻方的具体用处,但爷爷后来从上年纪的人那里了解到幻方是古时候的高官显爵才会拥有的东西,他们将它埋在府邸的房基之下,用来辟邪。爷爷猜这一定是赵姓老人馈赠给他的礼物。但此刻望着那一排排数字,我愈加坚信自己的猜测。我指着幻方对爷爷说:“你看,幻方的第一排数字是28、4、3、31、35、10,第二排数字是36、18、21、24、11、1,第三排数字是7、23、12、17、22、30,第四排数字是8、13、26、19、29,第五排数字是5、20、15、14、25、32,第六排数字是27、33、34、6、2、9,赵姓老人留给你的这块珍贵的阿拉伯幻方是不是用来暗示金属片的具体位置的?比如说第一行数字28、4、3、31、35、10,其实就是代表着城门楼第一排的第28块砖,第4块砖,第3块砖,第31块砖,第35块砖和第10块砖里裹有金属片;第二行数字就表示城门楼第二排的第36块,第18块,第21块,第24块,第8块和第1块砖里有金属片。以此类推,城门楼顶部的六排砖里都有金属片,它们加起来一共有36块。”
爷爷没有作声,但他显然被我的这一大胆的猜想触动了,他擦干净老花镜,围着城门仔细张望,果然没多久他就看出了一些名堂,城门楼的外墙,也就是面朝北方的戈壁滩的那一面墙上的城砖基本上都一般陈旧,但内墙顶端的那几排城砖仔细查看的话,还是能看出一些异样,它们比底下的城砖的颜色要稍浅一些。
为了验证我的猜想,爷爷来到城门楼上。被富仓撬去一整排砖后,内墙的第二排城砖敞露在寒风之下了。按照幻方上的数字,爷爷从左至右数到了第36块城砖,然后用一把铁锤和一只凿子小心翼翼地在砖上凿了一个洞,当他拿起城砖,侧向阳光的那一霎那,我们都情不自禁地惊叹了一声,砖里有一样东西在闪闪发亮,毫无疑问它正是金属片。爷爷又在第18块砖和第21块砖上分别凿了孔,里面如出一辙地裹挟着金属片。一切都再明显不过了,我的猜测是完全正确的。
“爷爷,我猜赵姓老人家里世代守护城门楼,不让人随意撬走城砖,正是为了保卫这些宝刀,它们一定是古时候的将军藏在城砖中的,宝刀是宝贝,水火不侵,所以能耐住砖窑里的高温。爷爷,我们发现了宝刀,它们一定都是珍贵的文物!”我激动不已,接连地喊道。
爷爷同样激动得热泪盈眶,一阵料峭的朔风吹来,他脸上的浊泪更多了。我能明白爷爷此刻的感受,他忍受着孤独,忍受着生活上的不便和别人的白眼与刁难,在这座孤零零的城门楼下呆了一辈子,他忍辱含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守护它,而今古老的城门楼里又有了珍贵的文物,一切更足以证明他的这一义举是多么的有价值。
阳光已经变得有些金灿了,远方的老爷山,残破的夯土长城,还有脚下坚固如初的城门楼都被镀上了一层辉煌,它们像穿越了漫漫时光的使者,而那些曾远眺它们,曾守护它们,曾为它们毕生忍受凄苦的人早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几许感慨之后,爷爷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按照幻方上的提示,第一排城砖中应该也有六个金属片,可富仓只还给我们五个。”
我如梦初醒,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城砖之前从未被盗过,一定是富仓偷偷藏了一块。”
“我们去找他要回来!”爷爷急匆匆地说,他正准备带我返回富仓家,一个冷冷的声音在我们背后响起,“不用去了,它在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