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去想命运和宿命之类的词儿,我不清楚自己飘落他乡是否是命运的安排,但我猜测灰驴的命运令人担忧。想到这些的时候,我的心里还会莫名地跳出一幅画面,那就是院长那双小小的眼睛。
第二天,那些勤奋的学生又带着针管来到栅栏前。这一次,它们接连给灰驴打了好几针,好几种不同颜色的液体被注射进它的体内。我不忍心看这种可怖的场面,匆匆去实验楼里工作了。
这天傍晚,灰驴子像前两天一样,主动探出头来迎接我,它的鼻息很重,老远就能听到它在努力地喘息。我的心里紧了一下,加快脚步走过去。灰驴子低下头,见到我手中的青草后,高兴地凑过来,张开嘴巴。我总算松了口气,轻轻地抚摸了几下它那高高竖起的耳朵。
驴子很懂事,吃完草后,它用脑袋友好地蹭着我的胳膊,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我,我知道它是在感谢我。从很早的时候我就知道动物们懂得感恩。它们卑微弱小,但它们拥有全世界最珍贵的情感,它们不会出尔反尔,更不会以怨报德。它们只是小小的兽儿,没有什么力量和法子去感谢友善对待他们的人,一双溢满真诚的眼睛就是他们最好的回报。
在学院里,我没有什么朋友,甚至连乐于同我搭话的人都不多,没有谁会在意一名不起眼儿的清洁工。这个笃信使用的世界,人们要把有限的时间和为数不多的情感用于利益交换。
自然而然地,灰驴子就是我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朋友了。我们有很多相似之处,我们都来自田野,一样地默默无闻,一样地无足轻重。虽然我们每天相处的时间不多,但在一起时却获得了宁静与安详。若不是它囚身在冰凉的栅栏中,若不是天上的星星多少有些寥落,我真的如同置身于久违了的儿时的农场,一切都是安静的,野花低吟浅唱,蒲公英独自飘荡,就连金灿灿的光线也融进了淡淡的惆怅。
相信在这座熙来攘往的城市中,灰驴子也只有我一个朋友,除了我没有谁会在意它,也没有谁肯为它采集一把绿草。我还用兜里所剩无几的钱为灰驴子买了两个又大又圆的红苹果,能看得出它非常喜欢,大口大口地嚼着,甘甜的果汁流到了地上,吃完之后它甚至还响亮地叫了几声。
然而,这又能起什么作用呢?越来越多的学生们涌来了,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在灰驴子身上进行实验和注射。
灰驴子明显有些不舒服了,见到我后只能勉强地抬起头,就连新鲜的青草也只是象征性地吃几口,它像是患了重感冒,不停地流鼻涕。
苍茫暮色中,我的心情也越发沉重,我很清楚灰驴最终的命运将是什么。在这个汇集着人类文明、散发着人文光辉的地方,它只是一个不足怜惜的试验品。事实上,学生们就是要将灰驴身上所有的价值都榨尽,这样他们才会觉得物有所值。
短短几天内,生命的勃勃朝气迅速地在灰驴子身上退去。它像是一株原本光彩四溢的野花,慢慢被干旱折磨得奄奄一息。
灰驴子的毛色开始变得暗淡,身上的肋骨也隐约可见,它的耳朵不再那样生机勃勃地高高地竖着,眼睛也显得干涩而无神。
好几个晚上,我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一刻不停地惦记着在痛苦中煎熬的灰驴子,即使恍恍惚惚合上眼睛,也会被一潮接一潮令人心悸的梦惊醒。我一会儿梦见自己成功解救了灰驴子,把它带回了农场;一会又梦见一大群穿着白色大褂的人抱着一大堆针管走来,他们在灰驴子的身上扎满了针,狞笑着向我追来…
我设想了很多方案解救灰驴子,但最后全都放弃了。学院只有一个大门,若是一只小猫或是小狗,或许我还能将它们藏在衣服里蒙混过关,可是一头体型硕大的驴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大模大样地从四名警卫的眼皮底下牵出去的,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陷入黑暗…
第二天,灰驴子抽搐得越来越厉害,并且开始剧烈地喘息,它再也站不起来了,即使竭力挣扎也无济于事。学生们显得兴高采烈,他们已经不必再花力气将驴绑在栅栏上了。或许他们也知道灰驴子时日不多,所以,抱来了更多的药水瓶。
我远远地看着一管一管的液体被推进灰驴子的身体里,就像是渗入了我的心间,灰驴子痛苦地抬起脖子,拼命地晃动脑袋,几只蹄子在地上划出了深深的痕迹。学生们围在它身边,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它挣扎,一边忙碌地记录着什么。
渐渐地,灰驴子连我送来的清水也不愿喝了。它灰色的毛变得凌乱,瞳孔开始放大,鼻涕像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流淌下来。它一动不动地躺在栅栏的角落里,无数只苍蝇似乎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在它的脸上、身上来回跳跃,吵闹不休。
我不想再陪在灰驴子的身边,因为它的每一声喘息都像锉刀一样锯锉着我的心灵。我像一个怯懦的逃兵,匆匆逃回自己的宿舍,在那座低矮的房子里,我狠狠地揪着被子,泣不成声…
灰驴子死后,院长派人将它做成了标本,陈列在实验楼中,这恐怕是历史上被利用得最高效的一头驴子了。
标本做得非常精致,驴子的形象栩栩如生,然而那双亮晶晶的玻璃眼镜却再也无法映照出夜空中的星星。
我像是得了恐惧症,再也不敢去实验楼里清扫,标本身上散发出的刺鼻的福尔马林药水的气味让我情不自禁地回忆起田野的气息和青草的清纯,也让我拼命地想要逃避。天知道,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揪着我的心灵,只有置身于旷野中我才能大口地呼吸。
学校方面很不满意,在实验楼接连几天没被清扫后,我又一次得到了和院长面谈的机会。她看着我,笑了一下,随机,笑容闪电般迅速的消失。接着,从她的牙缝间挤出一个字:“带上你的家什,今天下班之前离开这里。”
这次,我终于敢直视她的眼睛,并且终于看清了其间的东西,那是深深的轻蔑和厌恶。我离开了这所学院,无论如何我都会离开那里的,而且,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好多年了,每当我回首离开学校的那段时光时,总是唏嘘不已。那时,我居无定所,流落街头,最困难的时候,两天都吃不上一个面包,有段时间,我甚至以为自己快要走到尽头了。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并没有活活饿死或是跳河轻生。
在换过无数个工作,遭受过无数次讥讽与嘲弄后,我终于找到了自己人生的落脚点,一家杂志的主编看中了我。这是一份儿童杂志,我将儿时在农场生活的经历写成小故事提供给他们,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结果,主编认为这些故朴素而新鲜,孩子们也觉得它们有趣。
就在我准备实施自己的设想的时候,乡村医院打来电话,说我妈妈的病加重了。
这些年来,妈妈一直只身生活在农场,她不喜欢城市的嘈杂和拘束,而且她也摸不清城里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宁愿住在农村,那里阳光灿烂,无拘无束,她的灵魂就在那里。
我叫了一辆出租车,风风火火地向农场赶去。一路上我双手紧握,祈求上帝不要难为了这个辛劳了一生、心地善良的妇人,她是我在这个茫茫世间的唯一的亲人,是我全部的牵挂和依靠。
汽车飞速地在乡间的路上奔驰着。临近黄昏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了雨,而且雨越下越大。哦,老天,请您不要这样捉弄我!我和司机都着急万分,他尽量保持镇定,牢牢地握着方向盘。
雨水让世界变得一片朦胧,车窗上的雨刷不停地挥舞着,我们也只能勉强看清前方的情况。
就在我们穿过一片小树林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匹灰色的马突然冲过来的,挡在路中央。我和司机都吓了一跳,司机拼命地踩刹车,我们俩人的头重重地撞在玻璃上。
“见鬼!”司机恼火地按着喇叭,奇怪的是,那匹马就像是聋子,丝毫不理会持续不断的尖厉的鸣响。它横着身子,不偏不倚地挡住我们的去路。乡村公路很窄,它高大的身躯几乎占据了整个路面,这种情况下我们根本没有可能从它身边绕过去。
“畜生!你差点儿害了我们,还要耽误我们的时间!”司机越来越恼怒,最后他大声地咒骂着,“我要教训你,看你不走开!”
司机从脚底下抄起一根修车用的铁棍,冒着大雨下了车,他气呼呼地向那匹呆头呆脑的马走过去。然而,当他高高地举起铁棍,准备往下砸时,突然像受到了惊吓一样猛地抖了一下,手中的铁棍被重重地丢在地上。他双手抱着脑袋,然后又捂住自己的脸,最后不顾一切的冲进车里。“先生,快来看,你快来看一下!”他哽塞着对我说。
我迷惑不解地走下车,司机指了指马身后,一瞬间我呆若木鸡!就在距灰马不足半米的地方,公路在暴雨的冲刷下已经塌陷成一个三米深的大坑,如果我们刚才驶过去,后果不堪设想。
“它救了我们!它帮助了我们!它救了我们的命!”司机抓住我的肩膀,指着灰马激动地大声说,接着他又用双手捂住脸,“它救了我们,刚才我却想教训它,天呀,瞧瞧我都做了些什么!”当他把手移开的时候,脸上湿漉漉的一片,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正当我们准备感谢这匹有灵性的马时,它却突然嘶鸣了一声,刨了刨后蹄。接着,它便像阵风一样,在滂沱的大雨中跑远了。密集的雨水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它的速度,它奋力驰骋着,最后消失在地平线上。
过了没多久,暴雨突然停了,万丈阳光从乌云的缝隙间磅礴而出,骏马消失的地方出现了一道绚丽的彩虹。
第二天,在医院里,我握着妈妈枯瘦的手,告诉她途中遇到的这件事。她原本无力的手紧紧抓住了我,妈妈望着我,认真的说:“每个动物都有灵魂,它们的灵魂也许是一朵云彩,也许是只兽儿,也许是一只擦身而过的昆虫,也许是一匹终于能够自由驰骋的灰色骏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