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灵魂吗?”
“当然!”
“那么小狗也有灵魂吗?”
“是的,每一只动物,无论是小狗也好,小猫也好,都有自己的灵魂。”
“可是,它们的灵魂在哪里呢?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啊?”
“我的孩子,动物的灵魂和人的灵魂不一样,动物生来就自由自在,它们的灵魂也无拘无束,有的依然是兽儿,有的却是云彩,有的可能是笑嘻嘻的花朵,有的也许是一只擦身而过的昆虫。”
很久以前,每当我为一条死去的小狗伤心不已或者为一只坠地的鸟儿闷闷不乐时,妈妈总是这样安慰我。
做一只动物真好,死后可以成为随处飘荡的云彩和神气十足的昆虫,不像人,死了之后来世依然是人,还得忍受没完没了的考试,以及各种各样的麻烦。
我从来没想到过儿时的记忆有一天会重新回到我的脑海里。
大学毕业整整一年了,工作依然没有着落。我怀抱着日夜苦读换来的那一厚沓证书,真想把它们统统丢进河里。
世界远比想象中的严酷,对于一个来自农村、除了勤奋一无所有的年轻人来说,还能够幻想些什么呢?
就在我心灰意冷,马上就要落魄街头的时候,上帝终于为我打开了一扇小小的窗户。
城里的一所农业学院要招收一名实验室后勤工作人员,说白了就是清洁工,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岗位竟然也引发了人头攒动的场面!也许是上天眷顾我,也许是我农村人的面孔易于打动人,反正最后,一位精瘦的女人--学院的院长亲自面试了我。
她长着一双很小的眼睛,下巴也很尖。那摞证书她根本没翻一下,只是问我:“你是在农村长大的吗?”
我点点头。
“那你一定饲养过动物,比方说家畜和家禽?”
我再次拘谨地点点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院长满意地笑了一下,然而笑容转瞬即逝。
“我们治院的宗旨是节俭和有效,就是要尽可能地节省成本,尽可能地产出效益。因此,除了日常的楼宇清洁外,你可能还会有别的任务,比方说饲养动物。”
我不停地点着头,天知道我心里多么地感激。我知道,清洁楼宇的活儿很繁重,不过,这根本算不了什么。而且,同动物接触,对我而言是件愉快的事情。
我写信告诉妈妈我终于有了一份职业,而且是在大学校园里。妈妈由衷地为我感到高兴,她说她非常骄傲,在她的心目中,大学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地方,它代表着知识,代表着文明,代表着人类社会中最光辉、最道德的部分。妈妈在信上一再叮嘱我要将每个房间、每一层台阶都打扫得一尘不染,要让那些知识渊博的人感到心情舒畅。
尽管一名小小的清洁工薪水低得可怜,但有一个好处就是我可以免费住在学校里。每天劳动结束后,我就会漫步在阳光斑驳的林荫道上,看着那些风华正茂的学生们挽起手谈笑风生或者独自低声沉吟。一切是那么沉静和曼妙,微风轻轻拂过,夕阳在每一个角落都洒满了细碎的金子。
不知不觉间,秋天来了,林荫道上落满了金黄的叶子。我用省下来的钱为妈妈买了一条厚厚的围巾。
就在这个寒意渐浓的季节,我接到实验室主任的通知,让我利用下班时间饲养一只动物。
到底是什么动物呢?最好是一条聪明伶俐的小狗,或者是一只喵喵叫的小猫,它们可以跟我作伴,让我忘记独处异乡的孤单。
星星开始耀于天际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以后要饲养的动物。哈,说实话,我真没想到它是一个大家伙,居然是一头驴子,全身披着朴实的灰毛,两只眼睛又大又亮。
一刹那间,我就喜欢上了这只驴子。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家里曾养过一头黑色的小公驴,它非常顽皮,几乎可以说是劣迹斑斑它踢翻爸爸装满苹果的竹筐,将妈妈晾晒的床单咬了两个大洞,还把我家菜园里一大片新鲜的莴苣变成了脚下的残兵败将。
有一次,当执迷不悟的小公驴在邻居家的麦地里饱餐一顿,又舒舒服服地打了好几个滚后,爸爸终于下定决心将它送到十几公里外的一个牧场里寄养。在那儿它可能会倍感孤单,因为牧场上除了它全都是高头大马。不过,除此之外,我们毫无办法。
小公驴离开家后,我们总算不必再担心小树会折断,菜地会变得一片狼藉,也不用忍受乡邻的抱怨和指责。尽管有些时候我们很想念它,但一想起它所闯下的那些祸,我们还是下决心让它继续留在牧场。
我们原以为生活就此平静下来,然而有一天深夜,屋外突然响起了杂乱的啪嗒啪嗒的声响。
“外面下雨了吗?”爸爸迷迷糊糊地问。
“没有呀!”妈妈坐起身,望着窗外的点点星光一脸迷惑,她凝神敛息,然后说,“好像是马蹄踏在地上的声音。”
“马蹄?这怎么可能?”爸爸披上衣服,来到屋外。当门被打开的那一瞬,我们都惊呆了!小公驴,这个顽皮的小家伙正昂着脑袋,得意洋洋地望着我们,在它身后还有十几匹威风凛凛的大马。
“天呀!天呀!你是怎么回来的?你怎么会记得路呢?”爸爸用力拍着自己的脑门,妈妈则怜爱地将小公驴的脑袋抱在怀里,它像个孩子似的委屈地喘着粗气。
同样惊讶不已的还有第二天赶来的牧场主,他不停地大声说着:“见鬼,真是见鬼!一头驴子竟然成了一群马的领袖,它竟然带着整群马离家出走!”
妈妈再也不舍得让这头聪明的驴子离开我们了。不过,这下它更加肆意妄为,它一定看出了我们对它的宠爱。
若不是那次可怕的车祸,小公驴一定会和我们生活至老的。
爸爸在送菜的途中被一辆风驰的卡车碾过,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为了挽救爸爸的生命,妈妈将家里所有值点儿钱的东西都卖掉了,我把自己积攒硬币的那个硬纸盒也拿了出来,然而,所有这些比起昂贵的医疗费,只不过是杯水车薪。
后来,一位专门倒卖家畜的贩子找上门说:“夫人,我很同情你的遭遇,否则我不会主动来购买一头没什么用处的驴子。”
妈妈流着泪将手中的缰绳交到贩子手中,小公驴被牵走时,我清楚地看到它那双黑亮的大眼睛中一片晶莹。
爸爸最终离开了我们,可怜的小公驴也消失在这个苍茫的尘世中。
很多年过去了,我都没有再接触过驴子。离开农场,来到城市里求学,我几乎都忘记了世界上还有驴子的存在,然而,眼前这头灰色的小毛驴一下子将我带回了童年。
我认真地打量着它,它也好奇地望着我,就像在注视一位陌生的朋友。我从草地上采了几株多汁的蒲公英递过去,它毫不客气地吃起来,美滋滋地晃着尾巴。
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我都舍不得离开灰驴。校工将它安置在学院的一个僻静的角落里,一圈结实的铁栅栏成了它简陋的家。校工不知从什么地方搬来了几大捆陈年的干草,叮嘱我每天晚上给它喂一点儿就行。但我有我的主意,现在虽已至深秋,但草木尚未完全调敝,我从学院的各个角落里割来很多新鲜的绿草喂给它。
我不明白学校为什么要饲养一头驴,第二天,身着白色大褂的院长带着一群学生围在铁栅栏跟前时,我恍然大悟。
我听不懂他们嘴里说的“过氢化钠”“氢氨溶液”之类生僻的词,不过他们从箱子里取出的那个硕大的针管着实吓了我一跳。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针管,小时候,护士手里比这要苗条得多的针管都足以令我心惊胆战。
学生们又取出几个药瓶,将里边的蓝色液体抽进针管中。这个时候,院长开始训话了:“这次实验是项综合性的实验,将有助于你们全面了解家畜的各种应激反应和综合指标。作为高层次的研究生,我希望你们在实验过程中牢记我们治院的宗旨,那就是节俭和有效。我们购买这头驴花费了不少钱,所以你们要尽量从它们身上得出更多的实验结果和学术成果。”
学生们懂事地点点头,然后用绳子将灰驴的两条后腿牢牢地绑在铁栅栏上。一名男学生举起针管,扎入灰驴的屁股中。毫无防备的驴子吃了一惊,它想挣扎,可是动弹不得,只好甩着脑袋,发出无可奈何的突突的声音,任由那管蓝色的液体全部注射进它的体内。
院长很满意,她笑了笑,不过笑容依旧一闪而过。她一转脸,恰好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呆头呆脑的我。我慌忙避开她的目光,拿起清洁工具,向实验楼里走去。不知是她的眼睛太小还是我自卑胆怯的缘故,我没有看清楚她眼中的内容。
在我打扫实验室的卫生时,经常能看到教师和学生们用小白鼠做实验,可我根本没有想到,他们也会用大的家畜进行试验。想起那些死在实验中的小白鼠,我的心头涌起一片阴云。
天快黑的时候,我急匆匆地赶到灰驴的栅栏前。我不知道学生们给它注射的究竟是什么,它看上去并无大碍,依然亲昵地探过头来,衔起我手中的青草,津津有味地大嚼一番。
经过几次投喂后,灰驴已经充分地信任我了,老远见到我,就会早早地靠近栅栏,努力地伸出脑袋,用长长的嘴蹭我的手,还开玩笑似的将我的手指含在嘴里,假如我的脸离它太近的话,就会被它的鼻息喷到。
我相信所有的驴子都真诚而和善,因为它们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从来不会掩饰什么。夜色渐浓,校园里变得安静的时候,灰驴子会默默地看着我,间或抬起头张望浩瀚的夜空。它的眼睛像面清澈的湖水,在它的眼里,我能看到自己的影子,还能看到点点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