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姗是在离家不远的田野里发现它的，她正打算去看看清晨的金色的阳光。
它躺在草丛里，身上同草叶一样沾满了湿漉漉的露水，这使得它看上去更加的狼狈。不过，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倒是显得炯炯有神。
苏姗咬了一下深紫色的嘴唇，确定眼前看到的不是梦，然后像捡着星星一样欢天喜地地向屋里跑去。
“那是什么？”正在准备早点的妈妈问。
“是一只小熊。”苏姗头也不抬，忙着用毛巾擦拭它的身体。
“它不太像熊，熊没有这么胖，耳朵也没有这么长，而且它没有鼻子。”妈妈打量了一番，最后皱起眉头，“它像是刚从垃圾箱里爬出来。”
“是我从外边捡的。”
“不行，苏姗，你不能把它带回家里玩。”
“为什么？”苏姗停下手中的活，诧异地问。
“你没瞧见它有多脏吗？到处都是污渍，而且屁股上的毛还被剪掉几撮。天才知道它是谁丢弃的，兴许它带着传染病。”
“可是我会帮它洗干净的，我会认认真真地洗，我保证它会重新成为一只漂漂亮亮的小熊的。”苏姗一脸的焦急。
“以后我会为你买一只新的小熊的，你可以整天跟它玩。”
“哦，可是，妈妈，可是你两年前就说要为我买一只绒毛兔的。”
“那是因为我们必须得为你攒一笔钱，我们必须把所有的钱都用在这件事情上。”妈妈叹了一口气，目光垂了下去，恰好落在自己脚上那双旧皮鞋上，她抬起头坚持说，“还是将它丢回原来的地方吧。”
“不，它会冻感冒的！”苏姗大声说，鼻子开始歙动。
“它只是一只玩具熊，玩具熊是不会生病，也不会感冒的。”妈妈有些不耐烦。
“可是它会很孤单的，会很害怕的，它会像我一样没人理睬的。”苏姗紧紧抱住小熊，泪珠在眼眶里荡漾不停，马上就要掉下来，嘴唇上的紫色也愈加的深重。
妈妈再一次深深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好吧，苏姗，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能再将别人丢弃的东西捡回来。”
苏姗嗯了一声，迫不及待地准备澡盆和香皂。整整一天，她都在为这只小熊洗梳打扮。当夕阳的光线落进屋里时，它已经变成了一只神采奕奕的小熊。
直到晚上，苏姗都将它搂在怀里，她唱歌给它听，不停地对它说着知心的话儿：“小熊，你同我一样都是孤伶伶的孩子，对吗？小熊，你不会像学校里的那些坏孩子一样喊我吸血鬼苏姗，对吗？你到底是被谁丢弃的呢？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会丢弃你的。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我在世界上的唯一的朋友，我会带你去田野上看日出，还会带你去看蒲公英，我猜你一定没有它们跑得快，它们在风里飘荡，一直能飞到天边…”
夜幕深垂的时候，苏姗终于躺在温暖的小床上睡着了，她的脸上还挂着幸福的笑。怀里的小熊侧着脑袋，胸前插着苏姗采来的花朵，仿佛也在张望窗外的星星。
二
“格罗姆，将声音关小点儿。”妈妈不耐烦地说。
“可是它正在为我表演摇滚。”格罗姆头也不抬。
妈妈不得不走过来，她望了望正在地上扭动的崭新的小戈雅，皱了一下眉头，“格罗姆，它是从哪来的？”
“是我新买的。”格罗姆总算将小戈雅停下来。
“它是新型号的，价格很贵！”
“是的，我将整个暑假的零用钱都花掉了。”格罗姆仰起胖乎乎的脸，毫不在乎。
“可是你已经有一只哈笔戈雅了。”
“它只是老型号的！”格罗姆嘟哝说。
“老型号？它的功能足以满足你的需要啦！它会唱歌，会识字，会给你讲故事，陪你下棋。它还能够自动定位，即使你迷了路它也能送你回家，它甚至可以保护你，当你受伤或者突然生病时，它能够为你进行紧急的手术。”
“可是它不会摇滚！新版的这种会十万多种摇滚，还会跳二十万种不同的舞蹈，就连遥远的捭米米亚舞它也会跳。它还会讲笑话，会做鬼脸，会吹口哨，会打响指…”格罗姆眉飞色舞。
“够啦！”妈妈生气地打断他。
“你还仅仅是个孩子，一个孩子根本不需要冲人做鬼脸、吹口哨。那只旧戈雅帮了你不少的忙，你说话是它教的，就连走路也完全是它的功劳。”
“可是我已经厌倦它啦！我需要新的知识！”格罗姆脸涨得通红，但依然振振有词。
“好吧，就算你厌烦它，也应该把它找出来，送给孤儿院的孩子，一只老版的哈笔戈雅对他们来说也是不可想象的奢侈品。”
“我…我…”格罗姆的脸蛋已经完全变成了鲜红色，他吞吞吐吐，最后终于叫出来，“我已经将它丢掉啦！”
妈妈吃了一惊：“丢到了什么地方？”
格罗姆指指窗外：“就是刚刚路过的那个星球。”
“格罗姆！”妈妈大声喊道，“你早就知道，航线途中是不能打开舷窗的，更不能随便往外丢任何东西！”
“可是我实在不喜欢它啦！”格罗姆咧开嘴巴，大哭起来。
格罗姆的哭声很响，他的爸爸从驾驶舱里被吸引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将那只旧哈笔戈雅丢在了第三旋臂柯伊伯带的第三行星上，就是我们刚刚经过的那颗。”妈妈解释说，她脸上的表情很沉重。
“可是临丢掉前，我已经关掉了它的电源！”格罗姆撇着嘴说，又开始躺在地上哭闹。
“旧哈笔戈雅也采用了超高密度的量子芯片。”妈妈提醒。
“你的意思是说…”爸爸皱起了眉头。
“是的！”妈妈点点头，“产品说明书上早就标明了，如此高密度的量子集成体有可能通过自组织现象产生自主意识，虽然它的概率只有亿万分之一。”妈妈顿了一下接着说，“如果那只哈笔戈雅恰巧中了大彩的话我们就有大麻烦了，我们会因技术外泄而被罚得倾家荡产的。即使这样的事情难以发生，我们也应该将它取回来，如果那颗行星上的人恰巧捡到它并且割开它的肚皮的话，那些量子芯片还是会引起恐慌的。”
爸爸点点头：“飞船已经超越了第三宇宙速度，我们需要减速掉转方向，然后再加速，这样下来的话会需要不少时间。”
“好的，我先通过中微子系统以遥控的方式强制打开哈笔戈雅的电源，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确定它的精确方位。不过，我们要承担很大的风险，电源打开后，它就可以活动了。哦，天呀，但愿它不要制造什么麻烦。”
格罗姆从地上爬起来，那只气派的戈雅又开始摇头晃脑地唱起来。
三
我从来就没有被人关心过，也没有被人爱过，从离开工厂的那一刻起就没有。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古怪的念头，反正我的头脑很昏沉。
那一天，我和成千上万个同我一模一样的毛茸茸的小家伙跳下了流水线，说明书上说我们叫哈笔戈雅，是模仿一种名为戈雅的动物的外形制造出来的高级智力玩具，我们的任务就是陪孩子玩耍，教他们说话，并且无时无刻地照顾他们。
同孩子在一起，这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我严格遵循量子芯片设定好的程序完成自己的职责。我被一位名叫格罗姆的太太买走，负责照看她的孩子。我不厌其烦地教他识字、说话，一遍又一遍地纠正他的口形和手势。为了教他行走，我不知摔了多少跟头，可每一次当他要摔倒时我都及时垫在他的身下。
我唱歌给他听，即使在他熟睡的时候，也为他扇着轻柔的风儿。起初我以为自己只是恪尽职守，可是后来我渐渐明白了这是爱。我查过词典，爱就是对别人毫无保留地付出，爱是对生命的珍惜和尊重，并且爱还是相互间的。
我激动不已地向碰到的同伴们讲述自己的感受，询问他们是否也有这种奇妙的感觉，可是令我失望的是他们当中没有一个能回答我，毫无例外地都是用呆板的合成音说：“对不起，根据预设程序，哈笔戈雅只能同自己的主人进行交流，哈笔戈雅之间不作任何沟通与交流，谢谢。”
我十分孤独，有好几次，当小格罗姆酣然入睡后，我独自走到屋外，形只影单地望着天上的星星。不知道别的哈笔戈雅是否也有同样的经历，但是我在思考我在忧伤，那是一种空荡荡的怅然若失的感觉。
我依然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小格罗姆，不让他受一点伤害，因为书上说爱是相互的，也许有一天我可以从小格罗姆那里得到爱，那将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呢？
小格罗姆一天天地长大了，他已经可以咿咿呀呀地说话，并且能够蹦蹦跳跳地奔跑了。
一天，当小格罗姆正在吃蛋糕的时候，我轻轻地凑过去，他瞅了我一眼，将一把黏乎乎的奶油抹在我的脸上，我以为这是他同我亲昵的表现，胸膛里淌过一阵阵热流，没想到的是，接下来，格罗姆竟找来了好几桶颜料：“哈！你要改变模样了，你要变成一个丑八怪啦！”他一边往我身上抹颜料一边兴高采烈地叫喊。
格罗姆将我的绒毛涂抹得乱七八糟，然后将我丢进了屋外的纸箱中。
格罗姆太太发现了我，并且将我捡回来。可从那以后，格罗姆一发不可收拾，想出各种花样来对付我，他用拳头狠狠地打我的脸，让我连续在水中泡三个小时，拿剪刀剪去我身上的绒毛，甚至想用钻头钻开我的肚皮看看里边到底有什么东西。
格罗姆已经到了好奇而多动的年龄，因此他的种种“恶行”我都能够谅解。然而有一天，他恶狠狠地盯着我，充满怒气地说：“我讨厌你！你知道吗？正是因为有你的存在，我才不能得到新的哈笔戈雅。”
霎时间，我的心如同跌进了深渊，我终于明白了自己得到的是什么。怀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我来到格罗姆太太和格罗姆先生身边，然而他们只是毫不经意地将我丢开，他们提到我常说的话总是，“这个哈笔戈雅物有所值，虽然贵了一些，但它替我们节省了不少时间。”“是的，不过他的动作似乎不像以前那么灵敏了。”“哦，反正格罗姆已经长大了，再说它的使用寿命已经足够令人满意了。”
我只是一个哈笔戈雅，我只是一个玩具，我一定很笨，不然的话为什么这么晚我才明白这一点。
我一直竭尽全力付出自己的爱，并且希望得到他们的爱，然而这是一个多么可笑的想法，永远不会有谁去爱一个玩具的，哪怕尽可能地去关心它一下。
我到底是谁？我为什么要思考，为什么渴望得到爱？我同其他哈笔戈雅不一样吗？我算是一个生命吗？一个生命同一个玩具的区别究竟在哪里？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不止一次地，深夜里的星光投下我的孤影，我一遍遍地失落，一遍遍地思索，终于有一天，当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时，我的头脑中闪过一道光，我恍然大悟，我之所以感到痛苦正是因为一直渴求爱。也许世间的万物都有自己的使命，一个哈笔戈雅的使命就是千方百计地照看孩子，哄他们开心，然后被随便丢弃在什么地方。我无法抗拒自己的命运，但是我希望能够体验一次爱的感觉，哪怕一次也行，真正的完整地爱别人并且被别人爱的感觉。爱的感觉，它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我没有得到爱，永远也不会得到了，当小格罗姆抱起我，偷偷打开舷窗的时候，我的心变得恐慌，我预感到将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小格罗姆关掉了我的电源，那一瞬间我的身体和心灵真的坠入了无尽头的黑暗的深渊，我睁着惊恐的眼睛，我看到的最后一幅画面是小格罗姆心满意足的脸。
再见了，孩子！再见了，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