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白人保安带领我们来到了几座巨球中的一个,刚进去的一刹那,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发出阵阵惊叹声,这是一座奢华无双的热带植物园,宽阔的空间里长满了各种新奇的树木。透明的玻璃将这里与外面隔开,并且投下了缕缕阳光,整个房间就像是一座妙不可言的球形的水晶宫。在白人保安的指引下,我们终于亲眼见到了大猩猩们--这座豪华宫殿的主人。
这些黑乎乎的大猩猩的确是一些大家伙,身材魁梧的像是普纳草原上的野牛。它们的特征非常明显,老远就能瞅见那一个个高高耸起的类似于阿兹特克人头骨的圆锥形的脑袋。
一道高大的结实的铁栅栏将球形温室一分为二,大约有四分之三的面积都种植上了热带树木,供大猩猩们栖身。剩下的那一小部分被低矮的隔断隔成了几个大小不等的房间,那一定就是我们居住的地方。
白人保安们推来了好几车不同种类的水果,包括乔伊斯先生在内的白人老板们为我们示范如何给大猩猩投喂食物。他和其他白人老板也戴着斜视眼镜。
看到食物后,那些懒洋洋的大猩猩们纷纷爬起身,嘴里嗬嗬叫着地动山摇般冲了过来。说实话,我们都有些害怕,它们快到跟前时,我们才真实地明白了这些森林之王的块头和分量,它们张着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粗大的鼻孔里喘着阵阵粗气。它们当中,有的停在原地,眼巴巴地望着推车里的新鲜水果,有的却急不可耐地趴到栅栏上,一边用力地晃动它一边伸出粗壮的胳膊来。
“记住,一定不要忘了戴斜视眼镜,一定不要离栅栏太近。”乔易斯先生再一次叮嘱我们说,接着他告诉我们,“每天的投喂时间警卫们会告诉你们的,他们会带着你们一起来喂食。投喂的蔬菜和水果也有专人来准备。”
乔易斯先生一行人离开后,当天下午我们就在保安的带领下为大猩猩们投喂了两次食物。我们既紧张又充满了新鲜感,在喂食的过程中我发现穹形的玻璃屋顶上悬挂着很多电视探头,它们有的对准着大猩猩居住的森林,有的直接就在我们的生活区上方。
像小皮萨罗一样,我们所有的人都将这份工作看得至高无上,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会真正懂得珍惜。
保安们按时将新鲜的水果和蔬菜推来,我们按照要求将它们投喂给大猩猩。我曾经想过白人老板们既然雇佣了这些保安,为什么不让他们给猩猩喂食,这又不是什么费力气的事,但我转念又想,也许白人们认为饲养动物这件事是件下等的差事吧。我们往栅栏里扔水果的时候,白人保安们站在一旁看着我们,我还注意到,每到投喂的时间,乔伊斯他们也会站在稍远的地方一言不发地注视我们。
一个星期之后,雌猩猩和猩猩幼崽们似乎已经对我们见怪不怪,但身强体壮的银背始终都对我们存有戒心,当我们投喂食物的时候,它会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确认没有什么危险后才会开始进食,我们从不敢靠得太近,因为它那不动声色但凶悍冷峻的目光总是让人不寒而栗。
美好的日子总是短暂,尽管我像珍惜一颗难得的果仁糖一样珍惜在猩猩乐园里的时光,十几天还是飞一般地过去了。
到猩猩乐园的第十五天,白人保安们没有像之前一样按时推来水果让我们往里面投掷,相反,他们带我们来会议室,乔易斯先生真的在场,所有的白人老板都在场。
乔伊斯先生说:“唔,我很小的时候就到教堂里聆听上帝的教诲,我记得那些神圣的训诫上有这么一句谶言,‘要给辛劳奔跑的马儿以最好的草料,要给辛勤工作的人以最好的回报。’是的,我们要给你们最丰厚的回报,你们每个人都将得到二十美元的薪酬。年轻人们,你们的工作很出色,但是,但是你们今天就得离开这里了。”
四下里鸦雀无声,最令我们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已经有人开始默默地淌眼泪。
乔伊斯先生似乎早就料到了我们的反应,他尽力想缓和一下这凝重的气氛,说道:“年轻人们,我知道你们希望能够一直干下去,也完全能理解你们的处境和心情。但是,你们没有想过吗?除了你们之外,在这里,在整个拉林科纳达和整个安第斯高原里,还有无数个同你们一模一样的孩子也希望能到猩猩乐园里吃饱穿暖,他们的父母同样需要帮助,他们的家庭同样需要救济。”
乔伊斯先生的这番话令我们沉默无语,的确,他说的话儿很在理,也许他们让小皮萨罗离开,又让我们离开的真正的原因还是因为他们想帮助更多的人吧。
告别猩猩乐园,回到棚户区后,我为爸爸买了两瓶上好的皮斯科酒和一卷古柯叶,为妈妈买了羊奶粉和一条披肩,但没有给加西亚买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他需要什么,他什么都分不清楚,分不清好坏,分不清冷暖。
妈妈在接到我的礼物后早就激动地泪流满面,她想尽各种办法也无法阻止它们源源不断地滑下来。爸爸却呆呆坐着,好一会儿都没有出声。他紧紧捏着质量上乘的皮斯科,如同灵魂出窍一般。好半天他才苏醒过来,痴痴地问我,“如果我报名的话,也能到猩猩乐园里喂半个月的猩猩吗?”
“白人老板们只要同我差不多大的人,年龄太小或者太大的话他们都不要的。”我如实地回答。
“噢。”爸爸点了点头,又失望地摇了摇头。我也不明白白人老板们为什么对年龄的要求这么严格,但爸爸一定比我清楚,这个世界上的规则是由有钱人来制定的。
随着在猩猩乐园里工作过的孩子数量的增多,在猩猩乐园里能舒舒服服地挣到大钱的消息已经像火一般地传遍了整个棚户区和整个金矿。也许这正是白人老板们想要的效果,他们要帮助更多的穷孩子。
每当白人老板们来棚户区招人的时候,再没有谁像从前那样心存疑虑,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像见到了金块一样发疯般地往前挤,最后白人老板们不得不安排保安来维持秩序。
白人老板们对年龄要求的格外苛刻,在棚户区里十四至十六岁的人全部到猩猩乐园里工作了一遍之后,他们中止了招聘计划。那些只有十三岁,差一点就满十四岁,还有那些十七岁以上的人,他们望眼欲穿,希望自己也能到猩猩乐园里工作,但白人老板们毫不客气地予以拒绝。为了防止有人谎报年龄,他们要求报名者一律提供正式的身份证明,还带了政府的官员现场进行真伪的查验。
猩猩乐园像是途经我生命河流中的一只小船,随着时光的流逝,在我的生命中愈行愈远了。然而,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一天黄昏,当我筋疲力尽地回到家中后,一伙白人正在同我的妈妈交谈着些什么,妈妈怀中抱着昏昏入睡的加西亚,不停地摇着头,而那几个白人正是我稔熟难忘的秃顶先生,眼镜女士和乔易斯先生。
我怔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上帝一定知道我当时有多么的窘迫,我的脸庞像被放上了烙铁一样的发烧,我欺骗他们说自己并没有年龄相仿的兄弟姐妹,而此刻他们就站在加西亚面前。
我手足无措,连向他们问好这件事也忘记了。可乔易斯先生他们似乎并不在意。乔伊斯先生依然用他那平稳的语调对我说:“我们希望这里的每一个十四到十六岁的孩子都能够到猩猩乐园里体验一下完全不同的生活。我们不想错过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我知道他们之中一定有些人行动不太方便或者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无法到我们的报名点上报名。我们决定主动寻找这些被遗忘的孩子。你的哥哥,他也应该到猩猩乐园里过几天衣丰食足的日子,可是你的妈妈,她不同意。你是知道的,这可是一个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白人老板要让加西亚去猩猩乐园中饲养猩猩?加西亚是一个疯疯癫癫的毫无任何理智的智障人,我猜测他的智商并不比大猩猩高多少,他怎么能够像正常人一样去为猩猩投食呢?他压根就听不懂任何规定和指令,在那里他只会惹恼大猩猩,被它们抓伤或者咬伤。而且,他每天都要发作十多次癫痫,白人老板们,他们一定想象不出那情形有多么可怕。
“先生,加西亚同正常人不太一样,他的头脑有些问题,他做不了任何事,他连正常走路都不会…”我困窘得结结巴巴地说。
“喔,这没关系,我们有这么多人,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帮助他,我们可以帮他完成那些事情的。”没等我完全说完,乔伊斯先生便信心十足地冲我说。
“…可是…”
正在这时,满身挂着斑驳的泥水痕迹的爸爸也回来了,突然间见到这么多白人在自己家中,他同样吃了一惊,但很快他就从乔伊斯先生的口中了解了事情的原委。
爸爸埋下脸沉思了一小会儿,然后抬起头说:“我知道,先生,我知道这的确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情,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单单挑中加西亚呢?也许你们还不知道,他的情况比你们眼前见到的要糟糕得多,他的头脑一点儿都不…”
乔伊斯先生像打断我一样打断了爸爸,“我说过了,我们要给每一个适龄的孩子以机会,我们来到这里,不是要遗漏和歧视有缺陷的孩子,这样做是不公平的,他们更应该得到幸福。我们和那些觊觎你们的黄金、石油与木材的白人是不一样的。”。爸爸停息了一会儿,劝说妈妈,“他们让我们的孩子轻轻松松地工作,然后付给他们不可思议的报酬,伊沃娜,你这一生中还曾遇到过这么幸运的事情吗?”
妈妈仍然死死抱着加西亚。
爸爸长叹一口气,他伸出自己残缺的左手,“伊沃娜,看看我,我的力气越来越不如从前了,我已经越来越干不动那么重的活了。伊沃娜,每一天在矿底下我都是咬着牙苦苦支撑,我已经在拼命了。眼下有这么好的机会,我们至少可以多攒一点儿钱,你忘了我们饥肠辘辘,冒着被砍死的危险向胡安借债吗?我们并没有对加西亚不好,我们一直将他养到了现在,他也应该做点什么来回报我们,而且他所需要做的仅仅是到猩猩乐园里舒舒服服地住上一个星期。”
妈妈像是努力地在思考些什么,但她最终仍旧坚决地摇了摇头。
秃顶先生和河乔易斯先生都皱起了眉头。爸爸终于不耐烦了,他不由分说,从妈妈的怀里夺过仍在沉睡的加西亚,把他交给身材魁梧的白人医生,对他们说:“快走,先生,快带他走吧!我来对付这个不懂事的娘们!”
乔易斯先生一行人乘坐的三辆汽车碾过积满脏水的坑坑洼洼的街道,消失在了一片片高矮不齐的棚屋之后,妈妈哭喊着仍打算将加西亚追回来,但爸爸靠在腰间的手臂令她挣脱不得。
这一个星期一定是妈妈一生中最难捱最漫长的七天,她做起事来魂不守舍,像得了强迫症一样一遍遍地问我猩猩乐园里的一枝一节,夜半里时常能听见她悲伤的轻泣和幽幽的嗟叹。
加西亚离家之后的第八天,妈妈在天色尚暗的时候就起来了,她心神不定地望着窗外参差不齐的树木的剪影。谢天谢地,白人老板的汽车总算来了,妈妈和爸爸亟不可待地跑到屋外,我了跟了出去。
车门打开了,里面却不见加西亚的人影。
“你的孩子正在猩猩乐园里。我是奉命行事,来接你们全家一起到猩猩乐园里。”白人司机说。
爸爸有些狐疑地看了看白人,但他毫无办法,最后只好妥协。
汽车穿过棚户区向人烟稀少的森林里走去,终于,那几个闪闪发亮的穹顶从山峦背后一跃而出,猛地出现在了眼前。经过消毒后,我们被领着一直往里走,爸爸和妈妈情不自禁地抬起头四下里张望。穿过几簇宽大的树叶后,几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了眼前。
是乔伊斯先生、秃顶先生,还有几位我所熟悉的白人,他们正笑容满面地等待着我们。
乔伊斯先生伸出手,首先向我打招呼,“欢迎,欢迎再次来到猩猩乐园。”紧接着他向爸爸和妈妈问好。
妈妈的目光不停地在人群里搜索,当她没有发现加西亚后愈发地紧张了,“先生,我的孩子究竟在哪里?”她噙着眼泪问。
“夫人,请跟我来。”乔伊斯先生点点头,示意我们跟随他往里走。
离猩猩的生活区越近,我的心中就越迷惑不解,我并没有在栅栏这边发现加西亚的踪影,当到达栅栏跟前时,我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涌向了头顶,我被这猝不及防的情形惊呆了,而妈妈像融化了的冰淇淋一样软绵绵地向地面上倒去。之前去过我家中的那位白人医生急忙为她进行处置,同另外两名工作人员将她抬往诊室。
只剩下我和呆若木鸡的爸爸承受眼前这最出人意料最骇心动目的景象了。
加西亚,他正在栅栏后面的猩猩居住的区域里,他正被体形最魁梧的那只大猩猩--银背,抱在怀里。
凭在猩猩乐园里的经验,我知道加西亚正身处险境,连爸爸也看出来他命悬一线。身材原本就矮小的他在高大健硕的猩猩的怀里,就像是一只待宰的幼兽。
爸爸发怒了,他残缺的左手像钳子一般紧紧抓住乔伊斯先生的衣领,紧紧地盯着他说:“美国佬,别想作弄我,快去让人救我的儿子出来,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我情愿连同你一块儿为他当献祭。”
旁边的白人警卫准备上来解围,但乔伊斯先生似乎并没有生气,他冲他们摆摆手,然后心平气定地对爸爸说:“先不要着急发火,你应该再多看几眼,我们请你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爸爸把脸转了过去,过了不到一分钟,他的手指便不由自主地慢慢松开了,我的喉咙又干又涩,拼命想叫却发不出一点儿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