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阿兰,你会压死他的!你会让他上不来气的!”泣不成声的妈妈用力地扳爸爸的胳膊,纹丝不能动弹的加西亚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瞅准机会,狠狠地扇了爸爸一记耳光。爸爸怔住了,这下他没有报复加西亚,而是猛地将妈妈推倒在了地上,他将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了她的身上,一只手握成拳头像雨点般地落下去,“混账婆娘,你瞧见了吗?这就是你生的这个废物干的事情,这就是我养活这个废物得到的回报!这一切全是因为你这个没有头脑的羊驼一再阻拦我丢掉他!如果不是几年前你阻拦的话,我们早就解脱了,我也不会为了让他吃饱饭而去赊高利贷,被胡安砍去手指。今天,我一定要丢掉他,看谁能拦得住我!蠢羊驼,这就是,这就是你阻拦我的下场!”
妈妈一直没有机会插话,除了发出一些痛苦的含糊不清地声音。不知什么时候,浓重的铅云已经覆盖了整个天空,世界变得阴郁而昏暗。伴随着若隐若现地低沉的雷鸣,几道闪电猛得撕裂了天与地,紧接着,蚕豆般大小的雨点密密麻麻地砸了下来。
冰冷的雨水浇灭了爸爸的怒火与狂暴,他终于没有力气再挥舞拳头,气虚力弱地瘫坐在了一旁。妈妈满脸都是血水,但很快被大雨冲洗干净,她哀痛欲绝地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发不出声来,爸爸打掉了她的两颗门牙。
又有几束电光呼啸着劈向大地,爸爸跪倒在泥坑里,让滂沱的雨水击打着自己,他仰起脸望着低沉的天空,悲恸地号叫着:“上帝,为什么你要这样对待我?上帝,我只有一个愿望,让我利利索索地死去吧!用你的闪电将我劈开吧!把我变成灰烬吧!不要让我在这个世界上再受折磨啦!”
或许铁石心肠的上帝看到了这个凄惶无助的家庭在暴雨中的惨象,终于小小地发了一点慈悲。手伤愈合后,爸爸在黄金地狱中又累死累活地干了一个月。这一次,他终于得到了含有黄金的矿石。
一整天,爸爸都在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而妈妈不停地淌了好几个小时的眼泪。
加西亚终究没有被丢弃,妈妈宁肯死去也不愿失去他。于是,在我们的这间棚屋里,定期地就会传出打骂声和哭喊声。当爸爸挖到金矿石时,妈妈会少一顿皮肉之苦,而当爸爸背运时,妈妈就会因为阻拦他丢弃加西亚而遭受殴打。
不知道应该诅咒上帝还是应该感谢他,一转眼间,几年时光就过去了,在这几年间我们的境况没有丝毫改观,但我们居然平安无事地活了下来,加西亚十六岁了,我也年满十四了。
这短短几年间,爸爸变得憔悴而佝偻,他们掏空了矿坑中的石头,矿坑掏空了他们的健康。在坑道里连续劳动几年的人,要么得上了难以治愈的矽肺病,要么被阴冷的关节炎纠缠不休。爸爸属于后者,他的骨头一直很疼,还有他那失去了两根指头的左手,每逢下雨天就会如同被再度刀割。
爸爸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骁勇无敌了,得有人帮助他,并最终在某一天接替他。
妈妈流着泪将我从家中送到矿道口,同样流着眼泪将自己的孩子送到金矿门口的还有皮萨罗太太,皮萨罗先生在爆炸事故中死去后,她便失去了生活的来源,眼下,支撑家庭的重担便落在了满脸稚气的小皮萨罗的身上。
我、小皮萨罗还有另外几名年龄相仿的孩子由一名名叫科尔多瓦的成年矿工带领着在另一条巷道里开采。我们每人领到了一双胶鞋和一把沉甸甸的气钻便被赶进了矿道中。
上班的头一天我便体会到了爸爸有多么的无奈和辛劳。矿道很狭窄,愈往里走就愈发的昏暗和潮湿,尽管我将衣领和袖口紧紧扣住,仍然感觉到无处不在的阴森的空气将我团团围住,从每一个缝隙渗进我的肌体,它们仿佛从地底而来,夹杂着沉积了千年的哀怨与号泣,沉甸甸地向上弥漫,我能感受到它们的重量。在继续往下走的时候,我甚至恍恍惚惚地听到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奇怪的声音,它像是哭又像是笑,像是在哀穷悼屈又像是在幸灾乐祸。
起初,我们还提心吊胆,担忧岩层会透水和坍塌,但连续在岩壁上开凿两个钟头之后,疲乏便占据了我们的整个身心。持续不绝的气钻一点点地带走我们的气力,岩壁上每掉下来一块矿石,我们胳膊上和身上的肌肉仿佛也跟着坠下去一大块。
谢天谢地,在头一个月的卡乔雷奥博彩中,我居然撞上了好运气,为自己挖的那一袋矿石中炼出了两克黄金。
爸爸看到我拿出的小型研磨作坊提供的契据时,突然间老泪纵横,他的喉咙哽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是紧紧地抱住我,用那只缺少了两根指头的手重重地拍着我的肩膀。
就这样,我们每天都到死人才喜欢的阴森潮湿的地底下挖矿石。可是,有一天我发现小皮萨罗没有来,接下来的好些天都没有发现他的身影。
我居住的地方离小皮萨罗最近,我打算去探个究竟。在迷宫般的棚屋间拐了无数道弯之后,来到了小皮萨罗的家--一间用各式各样的木板、铁皮和瓦片拼凑起来的房子,房顶上交织着乱七八糟的蜘蛛网一样的电线。
当我敲开门发现从里面出来的人时,我简直目瞪口呆。一个脸庞洗得干干净净,身上穿着崭新的牛仔布工作服的人笑着向我打招呼,他竟然就是每天同我们一起劳作的小皮萨罗。我张大了几次嘴巴,但始终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我找到了一份新工作,我帮白人养猩猩。”倒是小皮萨罗笑嘻嘻地先开口说。
“养猩猩?”我诧异地问。
轮到小皮萨罗惊讶了,“难道你一点都没有听说吗?白人在离这四十多公里的森林里建了几座透明的大房子,他们在里面养了很多只大猩猩。他们为自己建了一个猩猩乐园找乐子。你知道,白人一直都是又有钱又懒的,他们花大笔的钱盖起了猩猩乐园却懒得自己去照看那些猩猩,就派人挨家挨户发广告,雇佣我们去饲养那些猩猩。我觉得这份活儿至少不用担心被岩石砸死,于是就报名去了,他们顺顺当当地要了我,还有好几个年龄同我差不多的孩子也被挑中了。怎么,他们没有到你的家中发广告吗?”
我摇了摇头。
小皮萨罗变得激动起来,他的眸子里闪着亮光,“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担心这是不是白人耍的又一个鬼把戏,也许他们会将我们同猩猩关在同一个笼子里,任凭我们相互撕扯打斗。可是,说出来你不相信,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这里的白人老板比金矿中的那些白人要和善得多,他们的头儿名叫乔伊斯。乔伊斯人很好,他安排给我们几个人的活就是每天分几次隔着栅栏给大猩猩们丢一些香蕉、苹果、卷心菜和香蕉树杆。”
小皮萨罗显得兴高采烈,“乔伊斯他们实际上是我遇到过的最仁慈的白人了,我们每天都有两顿正餐吃,而且乔伊斯老板每个星期给我们结一次工资,你知道我们在那个既轻松又能敞开怀吃饱大餐的猩猩乐园里上一个星期的班会得到多少报酬吗?”“十个索尔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小皮萨罗摇摇头。
“十五个索尔?”我努力放纵自己的胆量。
小皮萨罗紧紧地抿着嘴巴,克制着自己的情感。
“难道说是二十索尔?”我简直无法相信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好事了。
“是十美元!整整十美元!”小皮萨罗大声地说道,汹涌的眼泪像决堤的河水一样冲刷着他的脸庞,他像个孩子一样开始抽泣。
我呆住了,脑袋仿佛被什么无形却沉重的东西砸了一下。要不是小皮萨罗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拿出那一小沓绿色的印有乔治华盛顿头像的钞票来,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小皮萨罗一边徒劳地用衣袖阻挡着源源不绝的眼泪,一边泣不成声地说:“是的,这一切全都是真的,我今天上午刚刚领到的薪水,白人老板们给我们放了一天的假,允许我们回一趟家,不过他们要求我们要将在猩猩乐园里的好日子原原本本的告诉自己的家人和所有我们认识的人。我一丁点儿都没有耽误,我只想让妈妈早一分钟见到我挣的这些钱…”
小皮萨罗还要返回去上班,我昏昏沉沉地和他道别。
在矿道里我告诉大家小皮萨罗找到新的工作的事情,他们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们说那些所谓的猩猩乐园的神话不过是他瞎编出来的荒诞不经的谎话而已。就在我们为此还争论不休的时候,几天后神情黯淡的小皮萨罗居然重新出现在了矿道里,他站在科尔多瓦身后,准备用气钻凿挖矿石。
我目瞪口呆,如同见到了鬼魅,“皮萨罗,你不是在猩猩乐园里帮白人饲养猩猩吗?你怎么又来到了这里?”
小皮萨罗无奈而又窘迫地点了点头,小声地说:“我被猩猩乐园解雇了,我得继续在这里挖矿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皮萨罗,你犯了什么错吗?是你没有遵守白人的规定吗?”
小皮萨罗表情有些伤戚,看上去他同我一样对这件事不知所以,他摇了摇头回答,“我从来没有违反过规定,因为这是一份令人难以置信的好工作,我生怕会失去它呢。我每天都仔仔细细的按照白人老板的要求去做,按照规定的时间给猩猩们投喂食物,连一分一秒都不差。除此之外,我竭尽所能的将自己的穿戴和床铺收整得干干净净,我还努力地表现出有教养和有礼貌。”
“既然如此的话,那白人为什么要解雇你?”
小皮萨罗的鼻子开始抽搐,他的眼圈发红,泪水马上就要掉下来,“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乔伊斯和其他的白人老板没有告诉我们原因,他们只是客客气气地将我们全部解雇了。”委屈的泪水终于滑下了小皮萨罗的脸颊。
小皮萨罗掀起的波澜渐渐地平静了。然而,一天黄昏,我刚从矿道里出来,筋疲力尽地朝家中走去时,看见一大堆人围在一起,还有一些孩子在踮着脚往里张望。
我好奇地赶过去,紧接着我激动地张大了嘴巴,几个衣着干净的白人正在招募到猩猩乐园里喂猩猩的人。
一些没听说过这件事的大人犹豫不决,而我几乎未加犹豫就排到了报名的队伍中。负责登记的白人们并没有因为我满身污秽而嫌弃我,他们和颜悦色地问了我的年龄、姓名、种族和详细的家庭住址,看起来我的回答还算令他们满意。他们认认真真地将我的信息填在一张表上,当场为我拍了照。最后,那位年龄稍大,有些秃顶的白人问我:“你在家中还有兄弟姐妹吗?”
我怔了一下,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问这个,但马上,几乎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加西亚的事,否则的话他们一定会将我拒之门外的。秃顶白人对我说:“你符合我们的要求,明天你就可以来上班了,明天早晨九点钟将有一辆大巴在这里接你们。”
猩猩乐园的事情我早就告诉过爸爸和妈妈了,爸爸没有多说什么,之前他发表过自己的意见,他说他有一种预感,白人们花大钱养猩猩宠物的这件事似乎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妈妈一直对这件事将信将疑,她不停地提醒我要离那些猩猩远一些,还有,如果白人们打算逼迫我和猩猩一同耍马戏的时候要毫不犹豫地回来。
一共有二十多个同我年龄相仿的少年等候去猩猩乐园里上班,白人们很守时,他们的大巴早早地就等在那里,几位穿着保安制服的身材魁梧的白人让我们排成队,逐个验证我们的姓名和住址,然后将我们放进大巴里。
大巴沿着坑坑洼洼的公路向金矿西边的拉林科纳达山驶去,那里是终年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树木的原始森林,平日里人迹罕至。在山峦中晕头转向的行驶了大约两个小时后,我们终于来到了一处地势开阔的地方,这个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冲着车窗外指指点点,几个巨大的玻璃圆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毫无疑问那里就是我们朝思暮想的猩猩乐园了。
我们还惊讶地发现猩猩乐园的门口有许多个全副武装的警卫,他们的腰间挂着对讲机,还有沉甸甸的手枪。
到猩猩乐园后,几位白人保安带我们去洗浴,并且认认真真地为我们消毒。白人们的猩猩比我们要珍贵得多,他们一定不希望我们将什么疾病传染给他们的宝贝宠物。
之后,我们被带到一个类似会议室的地方,小皮萨罗提到过的乔伊斯先生接待了我们,他看上去有些憔悴。
“孩子们,你们的主要职责就是照看这些猩猩,并且按时投喂给它们食物。你们需要特别了解的是,大猩猩是群居的动物,它们以家族为单位生活,并且由一只体格最为健壮的雄性大猩猩统治。这只首领大猩猩长着厚厚的冠垫,背毛是独有的银灰色,我们一般称它为银背。银背在大猩猩群中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它优先进食,优先交配,同时负责保护整个猩群的安全。银背很担心别人挑战它的权威,因此不喜欢别人直盯着它的眼睛,和它对视,它会认为你是在发出信号,争夺王位,这个时候的它是异常危险的。当它发起怒的时候,能折断粗长的树木,就连狮子也退避三舍。为了最大限度地保证你们的安全,我们为你们每人准备了一副斜视眼镜,为大猩猩们投喂食物或者离栅栏很近的时候请你们务必要戴上它。”
几位白人助手取来了一些奇怪的眼镜发放到我们的手中,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奇怪的眼镜了,镜片居然是不透明的,上面画着两个栩栩如生的眼睛,不过这两只眼睛都是往一旁看的,佩戴上它后,对面的人会真以为你在看别的什么地方。我们兴高采烈地将斜视眼镜架在自己的脑袋上,镜片上有两个不易察觉的小孔,透过它们可以很清晰地看见外面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