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亚又倒在地上了,他喘着粗气,口吐白沫,全身像被刺中了的毛毛虫一样猛烈地抽搐挣扎着。像往常一样,当妈妈风风火火地从屋里跑出来时,加西亚已经昏睡不醒,他的身上传来阵阵难闻的味道,那是他失禁的大小便的味儿。
加西亚是我的哥哥,不过第一次见到我们的人都不相信这是真的。加西亚可比我大两岁,但他比我要矮一整头,这一定是疾病让他发育迟缓的原因。加西亚生下来就不正常,他很少哭,也很少动,安静得有些离谱,但如果屋里或者屋外稍微有些动静,他就会惊悸不止。医院里那位名叫德奎利亚尔的脑科医生给出了一个让妈妈和爸爸如坠深渊的诊断结果--加西亚患有先天性的脑瘫,同时伴有原发性的癫痫。这是一种几乎无望治愈的顽疾,基本上它会与患者终身相伴。
心力交瘁的的爸爸用力地揪着自己的头发问医生,“请告诉我,我只想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的家中?”
医生望了望面有菜色的妈妈,苦笑了一下说:“这年头谁都吃不饱,如果我们能像从前一样每天敞开怀吃华依罗,并且隔三岔五地享用一顿洛克罗的话,这种事是绝不会落到任何人的头上的。你们或许听说过,母体的长期营养不足会使胎儿无法形成正常数量的脑细胞,也会造成神经管闭合不全,神经功能不完善等各种各样的后果,当然,其间的过程十分复杂,谁也说不清楚。”
离开医院前一直默默流泪的妈妈没有忘记问医生,“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才不会让这个可怜的孩子变得更糟?”
医生叹了一口气,“不要拿他和正常的孩子比,不要难为他,打骂他,也不要嫌弃他,冷落他,那样会让他更加的自闭和狂躁。”医生停顿了一下,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望着妈妈说:“另外,每天还要尽可能地让他得到充分的营养,这对他的病情改善十分重要,每一次癫痫发作都会耗费他大量的体能。”
据邻居们说,回到家中的那个晚上爸爸喝下去了比平常多三倍的酒,并且从此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酒鬼。
当家中连半个土豆都找不出来时,爸爸不得不让自己从酒精的虚影幻景中挣脱出来。自从失业后,他一直在寻找新的工作,然而在这个经济几近崩溃的国家里,没有人再需要会开公交车的司机。职业介绍所里永远人满为患,仿佛整个国家的人都在找工作。有相当一部分人在徘徊了数月后终于彻底绝望了,于是自投罗网,加入了毒品组织的行列,抱起枪托磨得发亮的AK-47同政府军交火,同边境警察交火。
更多的人没有铤而走险,爸爸就是其中的一个,尽管他们同样迷惘、痛苦和绝望,但他们的骨子里还流淌着圣马丁和玻利瓦尔的血液,他们知道什么是人们赞成的,什么是人们不赞成的。
两个月后,爸爸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那可真是一个巨大的讽刺,穷困潦倒的爸爸将在世界上最富有的地方工作,他每天都将被黄金所包围。
我们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很久之前就有过黄金国的传说,当年,西班牙殖民者没能在密林中找到它,但现在来自北美的白人们在地下发现了它。储量丰富的金矿成为岌岌可危的政府的救命稻草,他们允许外国人在这里投资开矿,用那些黄澄澄的矿石来偿还外债,换取外汇。
白人矿主们都很精明,起初,他们像模像样地修造了矿道中的安全设施,并且为每位矿工都配备了全套的安全设备,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这些投入完全可以节省下来。一心只想获取税收和外汇的政府根本顾不上什么安全监管,而那些面黄肌瘦的工人更顾不上什么危险,对他们来说,穷困潦倒、活活饿死会更加地危险。于是,精于计算的矿主很快取消了安全方面的投资,只发放一把气钻便将那些愁容满面的矿工赶进矿道中。
没有亲自去过金矿的人很容易把那里想象成四壁闪耀、金光璀璨的天堂,实际上那是世间真实存在的让人望而生畏的地狱。深入地下300多米的深不见底的洞口像是通往冥府的大门,又像是一只幽幽的死神的眼睛。用气钻和凿子挖出来的七扭八拐的矿道中没有任何支撑物,也没有任何自然的光亮,简陋的电线拉出来的黄灯与其说是这个与世隔绝的狭窄空间里的希望之火,倒不如说它是时刻提醒人们黑暗与死亡马上就会吞没一切的风中之烛。坑道顶上不时有水滴阴森森地坠下来,愈发地让人感到这个暗无天日的世界中的空落与可怖。
自轻者人亦轻,连自己的国家和政府都不看重的民众,白人更不会在乎和怜惜。失去了有效的监督和约束,白人矿主们变得像守候在枝头上的蚂蟥一般贪婪,矿主们不再支付给矿工工资,这是他们节省开支的又一个创举,他们从安第斯高地古老的博彩制度卡乔雷奥中得到了启发。所有的矿工都将在没有任何酬劳的情况下工作整整三十天,但是第三十一天的时候,他们可以在一个班的时间,也就是4个小时内尽可能多地凿挖并且扛出矿石来,扛出来的这些矿石就是他们得到的工资。
既然是一种博彩,就一定输多赢少。有的时候,一袋矿石里可能含有些许黄金,但更多的情况下它们就是硬邦邦的毫无价值的石头。能否凿到含有黄金的矿石来完全要靠矿工的运气。
这是一件极不公平的事情,然而大家无计可施,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活活饿死,要么忍受剥削。
爸爸头一个月的运气就不好,冒着坍塌、渗水和爆炸的危险没日没夜的在矿坑里干了三十天后,他得到了一口袋半的不值一文的石头。
背运的不只爸爸一个人,为了能在下一个月中彩,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听从巫师的指点,为山神送上了丰厚的礼品--一瓶正宗的皮斯科,几片古柯叶,还有一只漂亮的公鸡。
爸爸也跟随大家这么做了,皮斯科和公鸡耗尽了他之前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那点微不足道的积蓄。
同大家一道用克丘亚语念完祷告词后,爸爸在阴冷逼仄的矿道里又苦熬了一个月,这个月内他目睹了当初同他一起到金矿上班的皮萨罗被开矿用的劣质炸药齐根炸去双腿,事故发生的时候爸爸幸运地换班到地面上。爸爸说皮萨罗被抬上来时还没有死,尽管全身血肉模糊,但他还有意识,他直勾勾地望着空荡荡的天空,仿佛望见了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又到了第三十一天,爸爸一口气灌下了小半瓶皮斯科,酒精可以让他燃烧起来,暂时忘记掉寒冷和疲乏,尽可能多地凿下属于自己的矿石来。酒不是买来的,是爸爸以一只手为担保从胡安的店里赊来的。胡安前些年靠贩卖毒品发了财,后来他可能也觉得这份营生太过于危险,于是就转行开赌放贷。矿区内最大的赌场就是胡安开办的。多数情况下,光顾那里的都是白人矿主。白人的生意胡安乐得去做,穷人的生意他也不放过。他清楚这些有上顿没下顿的矿工时常会陷入绝境,于是开了一家可以赊购的商店。在胡安的店里,任何一个身无分文的人都可以赊走自己想要的东西,唯一的条件是他们必须依据所拿商品的价值以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作担保。胡安说一不二,心狠手辣,听说一位名叫米盖尔的矿工因为妻子不产乳而向胡安赊了五罐奶粉,米盖尔的幼小的孩子的性命保住了,可是他却因为还不了账被胡安的手下活生生的砍掉了一只胳膊。
赊来的皮斯科没有帮上爸爸的忙,这一次,他拼命扛出来的仍然是一文不值的石头。
也正是从这天开始,爸爸丧失了所有的希望,他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这个世间的弃儿,无论是从古至今笃信的太阳神、山神和天神还是万能的上帝都不会怜顾他、帮助他。
哥哥长到两岁的时候,在爸爸的坚持下,妈妈又生下了我。不管是因为上帝没有再犯糊涂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我总算没有像哥哥一样生来就带着难以治愈的顽疾。
我的健康为灰心丧气的爸爸带来了很多安慰,但也为他带来了更为沉重的负担。我和加西亚都长得很快,吃得很多,加西亚的癫痫病发作的过于频繁的时候,还得去医院里注射上几针药物。
听说我还没有出生之前,就有人建议爸爸和妈妈将加西亚丢弃掉,他们说这年头即便是丢弃正常的孩子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邻居莱加达大婶说她的一位亲戚就生下了一个同加西亚相似的孩子。那个孩子长大后病情变得愈加严重,不仅满口污言秽语,甚至动手殴打自己的父母,他稍有不如意就暴跳如雷,恨不能将屋顶都掀翻。最后,这个毫无理性的疯子半夜里玩火的时候,将辛辛苦苦抚养他的父母连同自己都活活烧死了。
莱加达大婶并没有危言耸听,当加西亚越长越大的时候,爸爸和妈妈都看到了这一点。加西亚时常会将炭块塞进嘴里嚼,而这离他刚吃完饭不足五分钟。有的时候,加西亚还会将大便直接排泄在裤子里,然后用手将它们抹在墙壁上,抹在自己身上,这让原本就四壁空空的棚屋更难以栖身。
妈妈心疼加西亚,企图从他的手中夺走炭块,可加西亚固执地以为自己握着的是什么珍馐佳肴。他双目圆睁,疯狂地挥舞着胳膊,用手中的炭块拼命地砸向妈妈的头和身上,直到妈妈的额头上也淌出鲜血来,他都不肯住手。当妈妈阻止他往自己的身上涂抹秽物时,他同样会像个疯子般大喊大叫,然后毫不手软地撕扯妈妈的头发。望着因为疼痛而失声大哭的妈妈,加西亚没有一丁点儿反应,只想不受打搅地把自己变成肮脏的粪便人。妈妈的头顶上到处都有隐约可见的斑秃,它们都是被加西亚扯掉头发后留下的遗迹。
有的时候,恰好遇到加西亚像野兽般发疯时,我和爸爸会帮妈妈的忙,但有一次加西亚差点用手中的炭块打瞎我的一只眼睛,爸爸和妈妈便不允许我再这么做了。实际上,即使爸爸在场,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加西亚每一次被制服后都会更加猛烈地发作癫痫,他倒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含糊不清的声音,脸颊憋得青紫,有几次差点上不来气。
爸爸无计可施,任何人都无计可施,唯一能同加西亚亲密无间地相处的只有他每天抱在怀里的棕色的公鸡。爸爸之前献祭山神时原打算只买一只公鸡,但精明的小贩说一下买两只的话可以节省三分之一的价钱,他解释说:“如果你们的祈愿灵验了的话,你们还得再买一只公鸡答谢山神,单独买一只是很不划算的。”
疯疯癫癫的加西亚看上了公鸡,把它当成了独一无二的玩具。加西亚对自己的亲人冷酷无情,可奇怪的是,他从未拔掉过公鸡的一根羽毛,或许这是因为公鸡不会阻挠他吞食煤块、玩耍粪便的缘故。加西亚同公鸡相处得很融洽,像抱着小猫一样将它抱在怀里,用他那谁也听不懂的疯言呓语同公鸡交流,而公鸡则用单调的咯咯声来回应他。妈妈曾经想用这只鸡去市场上换土豆,但加西亚发疯地保护它,他紧紧地将它抱在怀里,死也不肯放手。后来,妈妈和爸爸都放弃了这个打算,将公鸡留给加西亚,至少这能让他有事可做。
在卡乔雷奥中第三次惨输后,家里彻底断炊了。仅有的那四个白土豆还是爸爸向工友埃利亚斯借的。为了让我、妈妈还有加西亚活下去,爸爸用双手作抵押,从胡安那里赊来了两袋土豆和一袋面粉,这些东西让我们幸运地在世间又存在了一整个月。
又到了为自己挖矿石的那一天,爸爸一声不响地关上门,然后转身离去。
妈妈也一直没有说什么,不过,当爸爸走后,她跪倒在地上,举起双手,妈妈面朝着太阳,嘴唇微微地翕动着,我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但泛着金色的光线下,她脸上的泪水闪闪发亮。一直到暮色沉沉,爸爸都没有回来,后来,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残破的木门被人猛地一下撞开了,我和妈妈吓了一跳,就连加西亚也不例外,是爸爸,他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身上全是污秽和血渍。紧跟在身后的是爸爸的工友--好心的埃利亚斯。从埃里亚斯结结巴巴的述说中,我们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爸爸的运气仍旧不好,胡安听到消息后派人砍掉了爸爸的两根手指。
爸爸一连发了好几天的烧,妈妈不顾加西亚的疯喊怪叫,从他的怀里夺走那只公鸡,用它在市场上换来的钱为爸爸买来了消炎药和一口袋土豆。
半个月后,爸爸的伤势终于有所好转,在妈妈悉心照顾他的时候,我到附近的山地中去采撷荠菜和姬松草。
一天我回到家门口的时候,棚屋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和砰砰的撞击声,我冲了进去,爸爸正在大发雷霆。原来,在我出门之后,妈妈陪着爸爸去矿场上安德烈斯医生开的简陋的小诊所里换来消炎药和纱布,然而,当他们回来的时候吃惊的发现,加西亚正在用一块矿石砸土豆玩。没有了公鸡宠物后,这个百无聊赖的家伙旧病复发,又开始用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举动来折磨人了。全家人聊以为生的一口袋土豆已经有一多半被他砸成了烂泥,另外的一少半则沾满了他排出的大便。
爸爸的精神崩溃了,他不顾一切地拽起加西亚,要将他丢弃在荒山野岭。爸爸满脸流着泪水,他用嘶哑的声音喊道:“看吧,看看这个魔鬼都做了什么?为了让他能吃上饭,我被人砍去了两根手指,可是他就是这样对待我用手指换来的土豆!”
加西亚拼命地要挣脱爸爸的右手,他蹬着脚,伸出手没头没脑地向爸爸的脸上打去。爸爸的一只眼睛受到了重击,马上就变得青肿,他将加西亚摁倒在地上,用膝盖狠狠地顶住他,加西亚的呼吸变得困难,但他仍然眼喷怒火,不屈不挠地叫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