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田城在胜发寺的西北方向,两地在地图上的直线距离只有四里,
如果是在平原上有这么短的一段路,那么胜法寺的和尚吃完饭遛弯就能遛到轮田城,和大久保家的人打个招呼。
可在多山的日本,在这四里之间,是四五百米高的荒子山和窄浅的占部川,正把两地分隔开来,不能相望。胜发寺的和尚往西北方看,只会开门见山,要到轮田城,得先向北到小豆坂再转向西,正好绕了一个九十度的弯。小豆坂是荒子山东麓的一块斜坡,这种地形在遍布西三河的低矮丘陵中很常见。
照蜂屋半之丞等人的想法,松平军的最好选择是笼城而战,毕竟守城要比野战有利的多。但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板仓胜重居然在小豆坂列阵以待。
好呀,看来这个四郎兵卫还真是个纸上谈兵的家伙,居然放弃轮田城来打野战,今天一定要打得他满地找牙。很多一揆军豪族心里在偷笑。
可他们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当两军列阵完毕,松平军中,隐藏在一队骑马武士中的三人,打马来到战旗之下,为首的一位带着黑铁鬼面的武士摘下面具,露出真容。须发斑白,老当益壮,正是传闻病笃的大久保亲俊,紧随他身后的正是忠次和忠佐两兄弟。松平军本阵也打出了绣着大久保家“大文字”家纹的旗号。
大久保诈病诱敌,阵前现身都是板仓胜重的得意手笔。他对家康献策时言道:“先广布传言,让一揆军相信忠俊病笃,轮田城内耗,方才会起兵来攻。我军出城野战,忠俊突然现身,敌人必然震怖,怀疑己方落入圈套,心中犹疑不定之下,不战先怯,而我军则士气如虹,三军用命。狭路相逢勇者胜,以用命之兵战胆怯之敌,我军已处于不败之地。再加上冈崎、土井之援军,犁庭扫穴,不过如此”。
果然,大久保忠俊的出现,让松平军士气大振,发出一阵欢呼。对面一揆军则顿时一片哗然,大久保忠俊病危去冈崎休养的消息前一阵可谓人尽皆知,可现在老家伙精神抖擞的出现在两军阵前,很明显己方中了诱敌之计,会不会有埋伏?今天岂不是凶多吉少,不少人心中打起了退堂鼓。
该死,上当了!这是蜂屋半之丞心中的第一个念头。不过他瞬间就稳住心神,知道此时气可鼓不可泄,大声道:“怕什么,大久保忠俊也不过如此,行将就木一老朽而已。我已派人探得附近并无埋伏,另派了土屋长吉领两百足轻守在矢作川边,防备冈崎援军。今日我等定能以堂堂之阵胜之,一战而下轮田城。”众豪族闻言心下稍安。蜂屋半之丞唯恐迟则生变,当即一声令下,一揆军开始发其攻击。
最前排的足轻每人举着一人高的竹捆防御敌方弓箭,后面是三排弓足轻,然后是手持竹枪的足轻们。骑马的豪族武士们被簇拥在战阵中,忙碌的传令兵在各阵之间来回穿梭。对面松平军阵也向前移动,到两军大约一箭之地时,弓足轻纷纷展开对射,箭如飞蝗,两军各有中箭者倒下,枪足轻则加快了速度,小跑起来。两只军势如两道洪流,哄的一声撞击在一起,足轻们努力保持着阵形,用竹枪和敌军相互击打,间或抽冷刺出。持刀武士们则大吼一声,冲入敌阵,力图打开缺口,冲乱对方的阵势。
渡边守纲和他部下的一百足轻列阵在战场的左侧,从这里顺着山坡上去,就是连绵的荒子山,这是他有意为之,因为他相信市松的判断。在他出兵胜发寺之前,市松曾专门的叮嘱了一番:“轮田位置极佳,东近冈崎,西靠土井,很快能得到两地的援助。背后紧邻着专修寺派的净珠院,粮草无虞。可以说是既有粮草,又有救兵。此次半之丞等人立功心切,料事不足,恐重蹈冈崎之败的覆辙。
不过仅以轮田之兵,想以少胜多,大败一揆军,还力有未逮。此战之关键就在冈崎城的援军,松平精锐出马,则一揆军必然大败。从冈崎支援轮田,必须要渡过乙川,你一定要让半之丞派一支军势列阵于乙川南岸,松平援军渡河之时,半渡而击。纵然不能胜,也能为主力撤退争取宝贵的时间。”
因为两军列阵于小豆坂,土井之兵不可能穿过山路崎岖的荒子山来援,只需要防备冈崎方向即可。渡边守纲便向蜂屋半之丞提出,派一支军势去乙川南岸设防。半之丞便命自己的心腹土屋长吉带二百足轻赶去,谁知道正是这个土屋长吉成为导致一揆军大败的关键因素。
在松平军出城迎战的同时,板仓胜重已经命人燃起狼烟,通知冈崎城的松平家康:“敌人已入彀中,速速派兵来援。”家康大喜,忙点齐人马,带领本多忠胜、神原康政等人出冈崎来援,神原康政就是神原小平太的大名,他已于上个月由家康亲自加冠元服,并从家康之名中拜领了“康”字。
眼见松平军果然渡河来援,土屋长吉心中矛盾不已,他本是鸟居家的武士。半之丞是鸟居忠吉之弟忠广的婿养子,他被家中划拨为其与力。数年之前,他曾因作战勇猛,得以随家主鸟居忠吉面见家康,受到赏赐。出于武士的原则,他跟随半之丞参加了一向一揆,并颇受信重,但内心深处却一直感念松平家的恩德。
冈崎援军第一批已乘船接近岸边,船首站立一人,身穿黑色具足,头戴唐式头盔,容颜朴实却英气内敛,正是松平家康。
“来者可是土屋三郎长吉?”家康朗声询问。“昔日曾有一面之缘,不想今日竟然战场相见,人生真是无常啊!”
时隔数年,仅仅是随家主的一次觐见,家康居然还记得他的名字!一番话如春风化雨,让土屋长吉热泪盈眶,内心对松平家的忠诚瞬间滋长,压过了他和蜂屋半之丞的主从之分。
“馆主大人”土屋长吉大叫一声,跪倒在地:“正是土屋三郎长吉,一直感念松平家恩德,望家主恕罪,长吉愿重归麾下为马前一小卒!”
“你是一个真正的武士,参加一揆也是身不由己”家康面带微笑地安抚他,“我不光要恕你无罪,你的家族也不予追究,快起来吧,随我一起到小豆坂支援大久保家。”
土屋长吉感激涕零,率部加入家康麾下,这二百足轻倒成了他送给家康的一份大礼。
在两军交战正激烈之时,松平家康率军杀到。松平家士卒见家主亲自率兵来援,齐声欢呼,人人用命。一揆军见土屋长吉已经倒戈,成了带路党,士气一落千丈。胜负的天平开始倒向了松平方。本多忠胜和神原康政带领冈崎精锐冲锋陷阵,所向披靡,如两把尖刀把一揆军割得七零八落,各豪族领着手下足轻各自为战。
蜂屋半之丞心中大恨,挥舞长枪直奔松平军本阵,想借个人勇武提振士气。渡边守纲父子、蜂屋贞次等也紧随其后,在他们的奋勇冲杀下,一揆军颓势稍止,又和松平军缠斗起来。
厮杀之中,半之丞远远看见了土屋长吉正举刀砍杀一名一揆方武士,扭头对渡边守纲叫道:“半藏,随我去杀了土屋长吉这个小人!”两人手中枪都加大了力度,连刺带挑,杀开了一条血路,直奔土屋长吉而去。
土屋长吉见蜂屋半之丞向自己杀来,知道自己欠他一个了断,举刀迎了上去:“半之丞,家主宽厚仁德,对迷途知返者既往不咎,你还不觉悟?”
“呸、废话少说,我不后悔加入一揆军,只后悔看错了你!看枪吧!”半之丞怒火交加,狠狠一枪搠了过去,渡边半藏则挥枪替他挡下土屋长吉身边士卒。
若论勇敢,土屋长吉在鸟居家也算排得上号的,否则不会被家康奖赏。但他的武艺和半之丞相比还是差了不少,几个回合不到,就被一枪划伤了右臂,右手整个耷拉下来,刀也落在地上。但他毫无惧色,两眼直视着半之丞,大声道:“来吧,半之丞,我明知不是你的对手,还要来送死,就是要让你知道,我土屋长吉重归松平家既非贪生怕死,也非贪图富贵,是因为我真正的明白了武士之道!自愿为家主而死!”
半之丞本想一枪取他性命,但念及两人往日交情,心中又有不忍,不料土屋长吉长笑一声:“半之丞,我长吉知道对不住你的信任,但你我只是朋友私义,为松平家效力才是恪守武士本分!现在我就给你一个交代!松平家才是大义之所在,觉悟吧!”说完便挺胸迎上他的长枪,自戕而亡。